翌日,武宁节度使邢全率武宁诸官入淮,至行宫见驾,百十名官员身着大朝服,头戴大弁,冠插双鹖尾,伏于被皇帝新命名的行宫正殿,“瞻泊致远殿”御阶之下,跪的行列森严,三叩九拜,山呼万岁,当午的阳光炽烈如焦炉,地砖热的可以烙饼,官瑁下早已面红颈赤,汗水通身淌流,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后脊心一层盐霜,邢全跪在最前头,一脸赤子直臣的板正模样,一下下磕的肝脑涂地。
皇帝坐于宝座上,含着君主慈蔼庄重的微笑,俯瞰着他的如臣如子们。
稍后,起身步下御阶,伸手向地,携起邢全。
君臣相视,只叹相见恨晚。
夜间,一轮皓魄皎皎,中旬十三日,不圆也似圆了,点缀漫天零散的星子,行宫大开琼华宴,设在后殿“水云凉暇殿”前头的花堂,清辉如银纱覆地,舒风送爽,官员分坐铃兰桌,每桌身后置着巨大的冰,四下伫着一排排彩绢荷灯树,映的光彩斑斓。钟磬击戛铮鸣,丝竹管弦嘈嘈切切,八音迭奏,在山峨峨,在水汤汤,教坊舞姬们身着霓裳,襟飘带舞,飞旋着水袖,翩翩蹈出承平盛世之景。
酒是慕容府进献的三十年的状元红,酒色如胭脂,醇厚绵密,幽郁回味,皇帝大加称赞,特赐名“胭脂醉”,入御贡之酒,慕容槐再三谢天恩浩荡。官员们起初有些拘谨,皇帝连酌几回,与邢全和慕容槐谈笑风生,又说爱卿们随意些,出来不是在皇庭,撇开那些规矩,官员们这才谈文论武,酒过三巡,意犹未绝。
邢全坐于右席上位,与襄王相对,邢家二子依次,慕容槐坐襄王之下,慕容贤次之,邢全已微有醉意,伸腿侧身一躺,手臂支鬓,歪在桌畔,一位官员见状忙出言劝阻:“定西候,你醉了,不可御前无礼。”
上座的皇帝笑道:“无事,朕说了随意,这酒后劲烈,朕也有些不胜酒力,如斯良辰时光,合该彻夜畅饮,朕初来乍到,见到各位爱卿各司其职,小廉大法,甚是高兴,眼下不是中京,不是大正殿,无分君臣,只谈风月,爱卿们不醉不归才是。”
那官员连忙起身拱手一鞠:“喏。”
皇帝把起酒爵,敬向慕容槐,这厢也赶紧满斟,双手敬樽,皇帝道:“朕来的唐突,爱卿操劳了。”
慕容槐受宠若惊:“不敢,淮南能得陛下幸临,千秋万世之福。”
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邢全鄙夷了一个白眼。
皇帝饮干了酒,转对邢全道:“方才洛卿唤你定西候,却是口误,当是蜀王才是。”
邢全忙要起来,动了两下,脚跟发软,双臂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只好道:“臣惶恐,请陛下治大不敬之罪。”
皇帝摆摆手,“才将说了无分君臣,两位爱卿再局促,可是拿朕当暴君了。”笑令内侍监拿御用的醒酒养生汤来,邢全接过来,谢了恩,在玉碗边抿了一口,没喝。
皇帝又道:“说起来朕算得晚辈,二位卿都是安.邦定国、繁荣鸿祚的贤臣良将,朕幼时听皇祖父说起过,敕封的第二年淮南和剑南便恢复了赋税,几十年的战乱疮痍弥目,耕地荒废,吏治如散沙,这其中不知是卿多少披肝沥胆的辛劳,实在难得,丙寅至德二年大乱,慕容卿亲率兵解了中京之困,邢卿稳固了大西方,使叛军心有余悸,才使得太宗皇帝得以扭转局面,进而反败为胜,先皇在时也对二位赞叹有加,感慨卿是柱国基石,大厦栋梁,朕少时便向往之至,盼着有朝一日目睹二卿的风采。”
慕容槐又站起身来,淮南的几个官也随之立起,邢全只好勉强起来,武宁和中京的官员们更自觉,齐刷刷地拱起手臂,口中一起念道:“乃天.朝洪福齐天,太宗仁宗圣德神功,陛下帝德无垠,天佑皇舆,泽被乾坤,臣等不过做了份内之责,不敢忝居功。”
皇帝拊掌:“有卿等如此,朕幸甚!”说着又摆摆手,免礼。
邢全又恢复了那个斜欹的姿势,讪讪道:“臣是不成了,多吃几杯便禁不住,老喽,再过一二载,便整花甲子,一路行来,循环落落如弄珠,遥想当年太.祖皇帝庆成宴,竟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那年臣还是个毛头小子,筵席之上年纪最小,坐在璇玑殿一动不敢动,端着酒卮的手都在抖,时光沧海桑田一般,人生如云在须臾,古人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臣已决定了,待交接完关防的事务,便上书乞骸骨,阖家回邑县故里,落叶归根,专心做一田舍翁,耕扶桑,种禾黍,还望陛下允准。”
皇帝忙道:“爱卿切莫如此,朕断不会准,花甲重开,一百二十岁,朕观爱卿齿白如皓,气色甚佳,听闻几月前府中刚添新丁,自是老骥伏枥,福寿绵长,朕继位不久,万事尚待砥砺,爱卿此时告去,可是对朕有怨懑?”
邢全坐起身,惶惶拱手:“臣不敢......臣是......”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打断,温然道:“那便好,以后莫要再言请辞二字,你与慕容卿,鞠躬尽瘁才是。”
邢全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本想装模作样忽悠皇帝一番,借机试探心智,若皇帝不应,他便诉苦,讨要黔南顺、依二州的兵权,那两地的将官一直是硬骨头,笼络不到麾下,若应了正好为举事敲响了名号,君逼臣反,他罢了官,慕容槐自然也得罢,不怕到不了一条战线上,没成想皇帝这么直截了当拒了,还打趣了他两句,底下有人在掩袖窃笑,竟叫他生了两分窘迫,只好说了一句:“臣遵旨。”
小柱子握着玉瓒添酒,皇帝目光向前,静看着歌舞,慕容槐时刻注视着皇帝的神色,见机道:“微臣僭越,府中舞伎特排练《雪中梅》一阙,进献陛下。”
皇帝顿来了兴趣:“这样的时节,竟能排出雪景梅花舞,爱卿有心了,快呈!”
慕容槐谢恩,合掌一击。
钟磬之乐暂停,舞姬们躬身退下,琵琶筝瑟稍事调音,换上了靡靡婉转的音韵,泛羽流商,跳珠撼玉,箫笙娓娓相合,独鸣出一调清悠雅澹,缠绵蕴藉,似有千情万绪诉诉不尽,正是西江月调。
“腊梅欺雪飘玉尘,早梅闹巧雪中春......”
一从白纱羽衣的女伎蹁跹而出,双手舞着鹅羽纱扇,个个样貌秀丽,曼妙生姿,额间一朵碎晶贴成的雪花,唇上一点红,眉目含情,笑靥风流。
“更无俗艳能相杂,唯有清香可辨真......”
舞伎们无不身怀绝技,一边翻花舞袖,一边扇子在手中变着样儿,或抛起,或交叠,或分洒,扇纱挥挥如落雪,在那雪纷纷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惊鸿般的女子,红纱半遮面,一袭鲛纱广袖流仙连衣衫裙,衣上梅落繁枝片片,暗香绽蕊,舞着一条十丈长的霓虹丝带,轶态横出,瑰姿谲起,恍如一枝傲雪衔霜,在琉璃世界拟寒独自开,裙裾从风,飘逸似仙袂,霓带曳曳飘飞,交横绕旋,流风回雪,游龙腾踯,叫人眼花缭乱。
脚尖轻轻踮起,身轻如蛾蝶,霓带似活了一般,绕着她旋绕,虽遮着一半玉颜,可那双水杏般的妙目,那光洁丰腻的额,那黑缎子般的青丝垂泻如流瀑,随着婀娜的腰肢飞荡.....在场坐着的皆为男子,竟齐齐呆住,直如醉了一般。
皇帝也看怔了。
脚下越转越快,面纱轻盈无物地掉落。
在场的人惊的努大了眼,分不清是在仙境还是人间。
如此惊世出尘的美人!怕天阙仙苑才有!
“姑射仙人冰作体......素娥已自称佳丽,更作广寒宫中人......”
果然是广寒宫中人......
曲罢,舞停,舞伎俯跪一地,那姑射仙子含着娇羞的笑意,施施然然曲膝拜地:“臣女给陛下请安,圣躬金安。”
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众人愈发沉醉......皇帝也犹在梦中,慕容槐起身,拱手道:“这是小女,在家中行七,名一‘岚’字,仰慕陛下甚久,特来献舞。”
皇帝这才回味过来,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顿觉生平所经所历的女子皆成凡花俗草,此乃天上的仙葩,方才还觉姿色秀美的舞伎,此刻一瞧,一张张面孔成了蒲柳。
邢全斜眸扫了一眼慕容槐,心道:“这老小子,看着畏首畏尾,实则憋着大盘算,够阴险!用美人计,温柔乡,腐蚀敌人的意志,《兵法三十六计》中说:兵强者,伐其将,将智者,伐其情,进美色以惑之,再则若生下皇子来,只需稍作经营,拥戴为帝,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夺了他赵家的江山,古人百试百灵的策略,比战场上刀枪剑戟锋锐的多,可惜自己没有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儿。”
邢家二子张着嘴,没注意口水流了下来。
来过慕容府不下百次,也听传言说有一位仙姿玉色的庶女,只当夸大其词,女人不过那么回子事,却不想,果然可沉鱼可落雁,这会儿才晓得,那些成日围在身边搔首弄姿的美姬艳妾全是庸脂俗粉,便是捆作一块,也不及这女子一半,早知道,那还轮得着小皇帝,吃也得吃剩下的。
皇帝吟道:“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吟罢,说免礼,到近前来,眼光再也离不开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