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每日卯初发对牌,各院领东西的络绎不绝,乱糟糟忙了一个早上,婆子端来红枣燕窝才将吃了两口,后门管值的来旺媳妇突然神色匆匆进来,附在耳边低声道:“四夫人块去看看吧,七姑娘出事了,马车在后门呢。”
温氏深知玉霙现在身份有别,任何小事都是大事,赶紧小跑去了后门,只见家丁个个带着伤,垂头丧脑,脸色晦败,丫鬟们皆是惊魂未定的神情,自顾自抹泪,秦嬷嬷用手巾捂着头,在流血,掀开马车珠帘,当即吓了一跳。
卧在马车里女子头发凌乱,嘴角红肿,颈下红痕累累,身上刺鼻的腥味,沉沉地闭着双目,姣好的面容惨白如纸,唤了两声,仍旧一动不动,这哪里还是那个一颦一笑都是画的玉霙,眼前的人儿,仿佛一夜之间被抽了筋剥了皮,温氏立即明白了什么,她是当家妇人,慕容槐不在,什么事自是脱不了干系,忍不住也流出泪来,怕的要命。
这情形,探芳院是回不得了,吩咐人把偏僻未住人的拾香院整理出来,想了想又改了主意,院子之间道路互通,到底藏不住风吹草动,改挪去花园后头存杂物的阁楼,走无人的小路抬玉霙,温氏活到这个岁龄,早就学会了遇事沉着,叫心腹嬷嬷从前头叫了兵士,将一众家丁丫鬟尽皆锁入暗房,对外宣称玉霙中了邪祟,被乔家太太鬼魂缠上了。
一桶一桶的热水提进隔间,一盆盆的污水端出来,温氏忍着恶心,一边抹泪一边亲手给玉霙洗身,洗了十几遍,雪腻玉脂的肌肤,沾水不落,透出莹润的底子,遍体可见男人的青黑指印和咬痕,身子还在出血,人也不曾醒来,温氏略同一二分岐黄之术,把了把,脉息无力,已知虚弱到了极处,这光景又不好叫医者。
老爷回来还不知怎样雷霆发作,这可怎么得了,她半生的经营,好不容易在这宅子里有了地位,岂非要毁于旦夕之间!
这个勾栏的贱种简直来妨她的!
坐在阁楼下的石墩上,秦嬷嬷和两个丫鬟跪在当下,温氏重重地拍着石桌:“到底是什么来路的?敢动我们慕容府的人!你们若说不明白,我即刻发落了,有现成的鸩酒,横竖你们的舌头是保不住了,我给你们个痛快!”
两丫鬟肝胆欲裂:“四夫人饶命!四夫人饶命!......”
秦嬷嬷头上包着纱布,泪如雨下地说:“奴婢知道自己是活不得了,只求夫人看在自小教养姑娘一场的份上,往后护着她些,给她一线活路,当作积德行善,这孩子自小命苦,没人疼惜,以后只求给她个清净的小院,饱暖衣食,勿让人作践她,奴婢在天上必感念大恩大德!”
说着连磕三头,面容平静地道:“奴婢认识他们,其中有一个,三姑娘出嫁的时候,奴婢在迎嫁队里见过,骑着马,下来跟老爷说话,是......邢老爷的大公子,三姑娘的大伯,就是他先糟蹋七姑娘的。”
温氏后背突突地冒寒气:“邢家?”
秦嬷嬷仇恨不共戴天地道:“昨天我们到了那儿,姑娘在里头敬香,一伙子穿着铠甲的人忽然冲了出来,端着掉刀,持着□□,比我们人多了两倍不止,家丁根本不是对手,我们趁乱带着姑娘从侧门跑,可是才发现外头全是兵丁,庵堂被他们围了,姑娘就这样被捉了回去,老天爷,这是个什么世道,上有菩萨金身,下有桃夫人的牌位,可没有一个显灵的!我可怜的姑娘啊!”
苍老的哭声撕心裂肺。
丫鬟说:“我们和尼姑子抱头蹲在院子里,那些刀就架在脖子上,一整夜不敢动,听见姑娘在里头哭,后来便哭哑了,天亮的时候他们才出来,有十几个......等走远了,我们才敢进去,姑娘衣服碎了一地,已经不成人样了......我们给姑娘换了衣裳才敢回来,一路走的鼪鼯之径,无有撞见人。”
温氏手扶着额头,后怕不已。
昨天......昨天......幸亏自己多了个心眼,拦下了十一,不然自己的孩儿岂非也毁了。
前几日门房的人说,七姑娘那日从行宫下了辇,仪仗走了以后,好像有人尾随,时不时监视府宅大门,她只当是乔家哪个亲戚,心怀怨恨,寻仇来的,总不过唾骂玉霙一场,便是图谋不轨也打不过那二十几个家丁,谁料想,是玉霙的美貌自己引来的灾祸。
这件事情传出去,没准阖家的人头都保不住了。
摆摆手,让心腹的人过来,把这三个人一并锁了。
守在阁楼不敢离开一步,小厮捎口信来说老爷明日随驾回来,心里恐惧到了极处,下晌定柔又出来捣乱,听说玉霙回来了,到处寻,温氏气得亲去探芳院把这个不成器的喝斥了一通,骂的眼睛都噙了泪,委屈地噘着小嘴,最后告知玉霙病了,不能见风,更不能随意见人,这才打发了。
半夜,秦嬷嬷悬梁了。
玉霙发作了高烧,她一条条冷帕巾换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假若这贱种就这么死了,正好腾出了位子,让十一后来居上,可是若此刻死在这里,自己干系重大,当家的权柄收回去都是轻的,是以不好让叫就这么死了,万事等老爷回来。
她得盘算盘算,自己如何躲过这一灾。
翌日前晌,慕容槐下了轿,后头跟着一起来的还有迎玉霙的仪仗,进了西花厅,吩咐管事快些叫玉霙出来,皇帝回来了,赶紧去行宫侍驾。
管事的说:“四夫人房里递来口信,说七姑娘病了,昏迷着,入不得行宫。”
正说着,温氏已捧着参茶步入花厅,脚下直发软,见到慕容槐,对左右说:“尔等退下,吾有事与老爷商榷。”
慕容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待下人走后,问:“岚儿病了,怎地这时候病了?”
温氏放下茶尽量让自己笑出来,心跳惴惴地道:“女儿家身娇体弱,难免有个三病两灾的,也无甚大碍,只是头晕起不来。”
为今之计,要让十一入了行宫,自己有了保障,才能让老爷知道真相。
慕容槐眉峰蹙了起来:“这如何是好?仪卫和翟车都来了,让人家空着回去,如何跟陛下交代?”
温氏额角冒虚汗,不敢直视,绕到后背捶肩:“老爷忘了,还有茜儿啊,可以让茜儿先代去,待病好了,再让岚儿去。”
慕容槐端着茶转头盯了她一眼,疑惑道:“你不会跟我玩什么猫腻吧?”
温氏心里“咯噔”一下,像掉入了无名深渊,强自镇定道:“妾身怎敢,老爷多虑了,良意在您眼里就这般不堪吗,七丫头在屋里好端端躺着,老爷可尽去查看,妾身是想着,那天子何等人物,身边何止小七一个,没得便宜了旁人。”
慕容槐信了,点一点头,摸着扳指:“茜儿和岚儿我一样看待,都是贵人,但是咱们茜儿还小,如何能侍驾?”
温氏心里涌上了欢喜,凑到耳边说:“茜儿已然成人了,身上才将好了。”
慕容槐转念想了想,也喜上眉梢,指了指温氏:“你呀,惯是个会打小算盘的,也罢,天子巡狩,机会难得,不如就让她们姊妹一同入侍,你即刻给茜儿打扮打扮,穿的出彩些,去行宫吧,没准皇帝还就喜欢这花骨朵儿呢,多叮嘱她几句,别失了仪。”说罢,起身,府衙还有一摊子事,要忙到半夜,天子一来,他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
温氏走在去探芳院的路上,忽悠完了老爷子,接下来还得忽悠十一,这孩子性子直脾气扭,又铁了心什么不做贵胄妾,若直截了当说去侍驾怕是会反抗,得换个法子。
“你与七丫头那般好,现下她为难了你该出头吧?”进了门坐在交椅里。
定柔从隔扇那头走出来:“什么事,只要姐姐的,我自然应允啊。”
温氏面上平静如常:“行宫来要人了,仪仗在门外等着呢,陛下邀她这会子去游园,可她才服了药,正发着汗,不好出门,你亲去一趟,给陛下说说,帮她圆了这一回。”
定柔“啊”一声,不安道:“这点子事,差个人去说一声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我亲自走一趟,我一个在室女,如何见得生男。”
温氏不慌不忙道:“我的傻闺女,那是皇上啊,千金万贵的九五之尊,诚不可欺,让下人面圣,岂非僭越了,倘若一个不慎,怪罪下来,你爹吃不了兜着走,这宅子里玉霙素常与别人不投缘,只你与她交好,除了你,没人可去。”
定柔在心中度量了几回:“好吧。”
温氏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了,但她面上仍然镇定,“面圣要穿戴的齐整些,容端衣正,仪态万方。”叫丫鬟为定柔拆发,到紫檀衣橱里选出一套新做的衫裙,上襦胭脂色交领苏罗提花,一枝娇杏半开欲放,下襕粉萏双层绫纱抹胸绣蝶裙,裙摆略显蓬松,委委飘逸,抱腰系着蝴蝶锦带,再挽一条云雾绡的纱帛,上身这么一看——
那里还是人间的女儿,分明阆苑仙娥临凡了!
整个屋子都因她而焕然起来。
丫鬟嬷嬷尽皆目瞪口呆,温氏只觉自己能生出这般仙姿玉色的女儿,得意到了极处。定柔却犯了难,皱起了眉头:“这......也太齐整了......”不过是去捎个话,怎地搞得像新娘子上轿似的,她有孝在身,如何穿红戴绿。
温氏没空跟她解释下去,说多了露馅,直接按到妆台前,对着椭圆大铜镜,敷了一点胭脂,点了口胭,梳了一个双丫垂髻,定柔脸小,怎么看怎么稚嫩,这样显得成熟一点。
一边簪玉钗和绢花,一边侃侃说着面圣的礼仪,叮嘱事项。
走出大门,吓了一跳,宫娥内监和禁卫排着长队,雀扇,红盖,提炉,漱盂,拂尘......前簇后拥着一辆舆车,站在大日头底下绵延一里多地,定柔几乎要打退堂鼓了,这么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嫁汉子哩。
温氏在后头推她。
对着前头一个年轻面貌,紫罗袍黑纱冠说:“劳驾殿前司大人,七女染了小恙,不宜侍驾,我家节帅老爷换了十一女去,望多多关照。”说着塞了一锭金。
定柔纳闷地看着母亲。
那厢对她笑了笑,挑一挑眉。
望着面前鲛纱为幔,雉羽为饰,美玉为佩,轮画朱牙,挂着金銮铃,垂着玉珠帘,华丽无比的二驾大车,定柔本能地抗拒起来,温氏在后头使力连推了几把,将她塞进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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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