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高照,触目满园芳菲,粉蕊琼枝缭乱,一晌春色留不住、留不住,且住东风,为把相思顾。
当他成为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偶有空暇,坐在昌明殿的御案后,满目风霜都化作了沧桑的尘埃,时常追忆起这一幕,千娇百媚只剩了模糊的光晕,唯有她,那样轮廓清朗,一颦一嗔,都写在脸上。
那百年的樱树开的尽态极妍,枝簇花攒,突兀地长出一脉武陵色,一人半高,拳头粗的树干,枝柯窈窕,蹁跹如红雨,想是谁一时促狭丢的桃核,不小心长成了树,她就站在那一株之下,一袭回心领玉色齐腰襦裙,衣上平针绣着绿梅吐蕊,青衣趁绿梅,那样随心省意,乌莹莹的发梳着一个单螺小髻,分外利落而熨帖,额前的留发风拂不乱,簪着一只菀花小胜......明明是来敷衍的,他却会错了意。
那天,终究是她先绷不住了,却没认输,斜了个好似白眼,才收回了目光。
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揪住她的耳朵,提溜到偏僻处,严词厉色地训饬她一顿,看看她哭鼻子的样子,心里才算解了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哪有这般套路男人的,想来个与众不同,剑走狭锋,何以就认定朕不会雷霆发作,若摊上个桀暴的皇帝,百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当自个有九条命不成。
幸好,她摊上的是他。
后来才明白,在她心中,皇帝这个概念和妙真观山下的财主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铜板上,文契上,一个称呼而已。
他想不通为何一遇到她,便会不可思议的做一些幼稚的事。
那天,母后先是出了一阕五言,《上巳日皇庭内选》,以眼前事和景为意境,联句下阕。
半柱香为时刻,徐氏不消思索便对了出来,款款出列,敛衽一福,含着婉静的微笑,吐字含芳,噀玉喷珠,上下相映,对的极妙,堪为绝句,古有曹子健七步成诗,今竟有女子胜似曹子建。
好一副锦绣肝肠!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个柳腰花态,清丽脱俗的女子,眼眸静水脉脉,言谈举止林下风致,颇有道韫之风。
接着是桃娇杏艳的薄氏,虽也行云流水,比起徐氏,却逊色许多。
司徒氏,也是才貌俱佳。
五言诗最难,母后大大夸赞了徐氏,又让即兴作《咏辛夷花》,或七言绝律,或词赋。
还是徐氏第一个,薄氏第二个,八个人出列之七,各作一阕,各具风韵,只有她,一直不作声,闷闷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淑妃好奇地问她:“慕容姑娘怎么不说?”
她曲膝一福,表情坦然,说:“回娘娘话,臣女没作出来。”
话一出口,上座的人全笑了起来,底下站成一排的女御们也抿着嘴极力忍笑。
她面上却没有任何尴尬,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宸妃觉得不对,说到了慕容艳:“慕容宝林才华横溢,咱们这些人私下论起诗词赋来,她常常得个魁首,你与她同出一府,同是靖国公亲女,同样的教养,怎会做不出来?”
皇后也道:“在淮南,本宫和慕容七姑娘有缘结交,她也是文采斐然的女子。”
是啊,连他也觉得诧异。
只见她垂眸看着地,眉目澹然,笨笨的声韵道:“臣女幼时顽皮,不爱学,时常逃课,自比不得两位姐姐,莫说作诗,连字都认不全的。”
母后“哧”一声,笑破了音,太妃和众妃也跟着笑的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底下的女御们捏着帕子掩面,两肩一阵抖。
他握拳抵鼻,也难掩笑意,懂了,这女子打算一个谋略用到底了,方才不过多瞧了徐氏她们几眼,她要把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
如此愚蠢,这姑娘空长了一副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母后心里已有了分晓,对徐氏招招手:“好孩子,到哀家这儿来。”
徐氏缓缓走上前,又福了一福,母后挽住手,细细地端详面貌,越看越满意,笑的眼角弯弯:“嗯,是个宜男的好福相,告诉哀家你的名字是什么?”
徐氏羞赧的脸颊泛红,落落大方地道:“回太后话,臣女名唤‘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
母后连连点头:“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哀家甚喜欢!”
***
一行人走在回韶华馆的宫巷,身后的声音在议论那个英俊伟岸的皇帝。
定柔望着天边的连云叠嶂,两只鸿雁在上空飞过,双翅嗖嗖响,心里想,明天会是放出宫的日子吗?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忽在院外伸臂拦住她,说:“咱们的人出去这么大会子,屋子大开着,少不了会发生什么,奴婢自小在大宅院长大,太晓得她们的伎俩了,姑娘现在可是人人的眼中钉。”
说着唤两个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小屏,采采,你们照顾着姑娘。”
从墙角寻了个木棍,小心走进厢门,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好一会儿,手里拎着一条被打烂了头,花纹斑斓的大虫,定柔从前采笋时在竹子上见过,是红斑蛇,有剧毒。
“盘在床顶上,好个狠毒的!”
定柔心有余悸,这蛇凶猛,该是自己先进去,年轻人手脚灵敏,若嬷嬷出了事,岂非一辈子耿耿于怀。
嬷嬷喊了内监过来,那内监也骇了一跳,嬷嬷劈头盖脸丢过去:“已死绝了,赶紧拿出去埋了!”
走到外院对着几个月洞门骂道:“黑心烂肠的!长着人脸不干人事!仔细夜里蛇鬼敲门!”回来吩咐两丫鬟,屋子再翻一翻,把吃食和茶水都换了,食具拿去洗了,多刷几遍。
稍后,宣懿旨的几个内监到了。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慕容氏册为正五品美人,徐氏、薄氏,司徒氏、沈氏、程氏册为从五品才人,周氏......为宝林......”
定柔几乎泥瘫在地。
宣旨太监读罢,对她奉承道:“恭喜慕容美人,您的位份可是陛下亲定的。”
言语之意,皇帝最心仪的是她。
刘嬷嬷喜滋滋地去妆奁匣子拿打赏,定柔已经快被众人眼光里的刀子穿成蜂窝了,宣旨太监心满意足的走了,耳边是众人起身拍打衣裙的声音,背后嘀咕着:“今夜定是要侍寝的,哼,到底还是脸蛋生的好......”
天边红日西坠,满院余晖明媚,映的额发成了金子的色。
刘嬷嬷和小屏来扶她,才发现她手心冰冷,四肢发软,如雾如露的眸子蒙上了水意。
“姑娘别紧张,咱们回房,早些收拾出来,不定宫闱局什么时候来接人呢,能入昌明殿侍寝,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尚寝女官一会儿该来了。”
她双手微微的颤,手掌捂面,紧紧咬着牙根,强自把泪水咽了回去,问嬷嬷:“我......我这样就是嫁给他了?我还能出去吗?我想到师傅墓前磕个头......”
消息很快传到慕容府,慕容槐和温氏大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温氏登上阁楼,远远地凝望,夕阳潋滟中渺如烟海的明黄琉瓦,层出叠见的飞檐反宇,眼前一片幻想,自己披上蹙鸾刺凤的诰服,围上堆锦叠绣的霞帔,戴上钗钿流光的华冠......
含章殿。
窗外的天色全暝,内殿灯火辉煌,宸妃坐在座榻上伸着十指,同心翻着账册给她瞧,同知半跪在地上点蔻丹。
两个宫女闲话:“今夜陛下定是宠幸新人的,娘娘早些安置罢,明早还有六宫繁重事务呢。”
“嗯。”
同知问:“不知哪位御妻有这天大的福分,第一个承宠。”
同心道:“不是徐才人就是慕容美人,一个才华出众,一个美貌若仙,不知道咱们陛下喜欢的是谢道韫还是西施娘子。”
同知白了她一眼:“陛下最喜欢的是咱们娘娘,女中诸葛,巾帼丞相,冰雪聪明,蕙心兰质,她们算什么,不过是陛下的粉黛玩物罢了。”
同心忙打嘴。
宸妃淡淡笑了一下。
同知道:“咱们打赌吧,我赌徐才人,我觉得陛下不是肤浅的人,定会先宠幸徐才人。”
同心撇嘴:“那我赌慕容美人,食色性也,慕容氏那容貌,没有男人能无视,只她一个封了美人,可见在陛下心中青睐深厚,陛下今天到了那儿,眼光几乎没离开慕容氏,临走还多看了两眼,那姑娘生的实在美,站在那一众姑娘里,全被衬的失了颜色,头上的桃花都羞煞了,我瞧着都心动。”
宸妃冷笑了一声,轻轻吹着指上的绛珠。
同知忽然有些忧虑:“来了这么多新人,怕是会大大分了娘娘的宠爱,岂不正合了霓凰殿那位的意。”
宸妃笑的高深莫测:“本宫岂是那帮子痴呆懵懂可取代的!徐氏表面看着娇花照水,温婉娴静,实则骨子里是个有傲气的,极争强显胜,还颇有几分心机,姑母不过是瞧着她有宜男之相才抬举的,表哥的眼睛是毒火里淬出来,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三五句话便可洞悉为人行径,徐氏这样的,入不了他的眼,不过是事母至孝,太后抬举了他便也抬举了,今夜便是那徐氏侍寝。”
两个宫女听得发怔,同心问:“那慕容氏呢?”
宸妃轻笑:“慕容氏,这也是个不简单的,不作诗也不联词,想仅凭着一张脸媚住表哥,简直痴人做梦,表哥岂是那种色令智昏的君王,他心中在意的只有家国天下,姑母何等心智,没这点把握,怎会让慕容氏入选,瞧着吧,不但不会出挑,还会被埋没,老死了也等不到侍寝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