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只是苏炽的一趟普通行程的话,苏凛夜是决计不会丢封笔信过去耽误的,但既然跟着苏炽一道要回神都的还有他兄长的遗子的话,此事便务必值得耽误一下了。
初入西山国王宫高墙,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意便给了苏闻卿一个下马威,他在宫城门下张望了高楣片刻,总觉得他即将要见的王叔恐怕是个很可怕的人。
莫说是王宫了,就这整个西山国都被那位以冷血扬名天下的王给领出了一番极不同于别国的冷肃,何况西山国的律法也是四国中最为严苛的,国民皆惧王法,自然也就惧怕他们这位无情的王。
常年生活在这样冰冷的宫城里,人的心也会变得冷硬。
“父王这次派信给我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见堂兄你,放心吧,他虽然名声不太柔和,却也不与暴戾沾边,无罪无过者,他必然不会加以苛责。”
能做到赏罚分明、铁政无私,这大概便是苏凛夜能统领一座为比邻所惧的强国的原因。
苏闻卿如苏炽所慰,呼了口气,终于迈步进了宫门。
得知苏闻卿今日到达雁金城,苏凛夜一早便在正阳殿中等候,遣散了左右闲人,大概只想以叔叔的身份见一见这个从未见过的侄子。
女娲庙与伏羲庙的婚约绝云峰人自然知晓,故苏凛夜早也猜测他兄长应当是遗有骨血在世的,却因天下形势混乱,而伏羲庙又处在风口浪尖,才一直没有前往寻实,而如今苏闻卿既然自己跟着苏炽出来了,他自然有这个义务亲自照料这个侄子。
苏炽终于领着苏闻卿迈进了正阳殿的大门,那个年轻人入殿一瞬,一向冷酷无情的西山王也表露了富有情感的神情。
苏闻卿的眉眼很像他父亲,一身袭得了世间两位最强大巫的灵力中,便有一缕与苏元启共承一脉。
倘若未出变故的话,苏闻卿也应当会在绝云峰长大,成为下一任伏羲庙巫祝的继承人,待上一辈的两巫退职之后,即使是世人眼中最不可一世的那两个人也可隐居山水,携手共度余生。
苏炽亲眼看着他一向冰冷的父王眼中渐显柔哀,方才真正相信这个人也并非全无感情,也才大概接受了前不久从他伯母口中听来的那时全然不敢相信的他父王少年时的模样。
“闻卿拜见王叔。”苏闻卿本来是将循着礼法跪拜叩首以见君王,然而却才拱手屈身,苏凛夜便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肘,止了他余下大礼。
“既然是见自己的叔父,就不必如此繁琐见外了。”
苏闻卿略有怔然,稍抬起眼来看着这位气质格外凛冽却逐渐柔和了神色的王上,一时有些错愕。
“是……”
苏炽在旁却塞了一把心酸——侄子见叔不必见外,儿子见爹甭想省礼……
好在苏凛夜虽然格外关切苏闻卿,却也还是抽了一丝目光留意到了自个儿还跪在一旁的亲儿子,便也就着此番柔和的语气罢了苏炽的礼,“你也起来吧。”
“谢父王。”
苏炽站起身,委实觉得自己在这不光多余而且煞风景,便自觉请退,“儿臣告退。”
“你接下来有别的事吗?”
“并无他事。父王有何吩咐?”
“上个月王后死了,近来赵文侯不□□定,总在北宫门丧衣鸣冤,你去处理一下吧。”
“……是。”
就算是亲疏有别,这区别对待的也太明显了吧……
苏炽叹了一身无奈走在宫城里,也非刻意的又路过了赵后的宫苑。
今日所见却成一片冷寂,高墙院里空锁凄清,里面的主子没了,活人的气息便也散了干净,锁闭了大门,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冷宫。
这个女人活着的时候承了苏炽从小到大最彻骨的全部恨意,可她一死,那些怨恨反倒在苏炽心里泊然的抹成了一丝怜悯。
以前他从没有仔细揣摩过赵后这个人,只一味觉得她恶毒可恨罢了,而今细细回想下来,这个女人也并非全无温度。
苏炽还记得自己刚到王宫时,苏云深给他和苏云浅定了一个规矩——只要父王不在宫里,他们决不可迈出父王的宫苑一步。
原因苏云深没有详述,可苏炽早已明白,因为赵后无论怎样蛮横于只有她一人的后宫,唯有苏凛夜的宫苑是她绝不会触及玷污的,她不光在苏凛夜面前绷住了一面“贤惠”,即使是苏凛夜不在王宫的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王上依然是她绝不会碰触的底线。
倘若不是因为她始终小心翼翼的奉守着这个“底线”,凭他们三个无依无靠又在后宫无母庇护的孤子,如何能在赵后一尊为霸的王宫里存活至今,恐怕早连活到心智成熟的命都没了。
果真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可惜赵后这点深埋心底的情意被一向最痛恨她的苏炽察觉了,却始终也没化进她一生追随的王上的心里,在那个人薄情的置之不理之下,她终究还是成了这座冰冷的王宫里连波澜都掀不起的一缕凄色。
至此,苏炽同她的恩怨也算是彻底了结了,她今生活得可悲可恨实可罪于遇人不淑,只能寄望她下辈子不再重蹈今世覆辙。
苏炽在乘鸾宫外驻足了片刻,怜悯化风而逝,便也抽身离去,还是得尽早把外头大概是在为女儿鸣冤的老爷子安抚回去。
北宫门下,赵后的生父赵文侯老作一身干朽,自打女儿亡故后气色也格外消沉,却还是强撑着一身悲切顶着初春凉风跪在宫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