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王此番召公子墨寒回国之意本就是为册封其为储君,这个决定也早与文武百官议定,故苏炽才回到雁金城第一天上朝,他父王便在朝廷上定了次日行册封之礼。
昔年生存在赵后母子强压之下的苏炽没有一天不渴望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之位,也耗了许多年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苏炽却并没有像先前料想的那样会因终于掌回了命运而松口气,亦或是觉得赢了什么而感到欣喜,好像只是从一个泥沼跳入了另一个泥沼,摆在眼前的仍是前路漫漫,且是更加苦长的道路。
今日朝罢,文武百官纷纷向苏炽表达了恭贺之意,苏炽一一应之,泊然不觉疲累,只是在走入深宫寂院得了清静后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初春的雁金城尚脱不去冬雪的盖覆,虽已浅薄如霜意,却犹刺冷入骨。
苏炽空然无神的走在深宫寂巷里,蓦有一抔沉雪滑落檐瓦坠在他肩头,顿似有人拍了他一把似的,惊了他下意识回眼瞧去,却是来路空空。
苏炽明白过来是雪落了肩头,便黯然收回眼去,轻轻掸落肩头寒雪,继续步下之途。
储清殿的桃花还没开,这座宫城失了那一抹鲜活的艳色便似一座荒冢,楼瓦墙檐均无温度,人也被衬得几分薄凉。
过巷的凉风剐过他的面颊,手背也被刺得冷疼,掌心凉透,却不合时宜的在这萧冷之时想起那个总能及时许他温暖的人。
时光果真倥偬,在他还庆幸着距离那个惨痛的未来犹有多年时,分离竟已悄然而至,不容他好好反应过来,无可转圜的命运就已经把他眷恋的那抹温柔给剥走了。
苏炽信步闲走到了储风亭,蓦然回神抬眼,才想起苏云深还在神都,也并不会在此处抚琴了。
许早之前他还答应过苏云深要陪他箫琴合奏来着,结果在神都待了那么久,却总被各种杂事烦扰,就一直都没能兑现。
苏炽怅然步入亭中,望着初解凝的湖水,出神了好一会儿,才被凉风掀过的微澜扰回神来,便席地而坐,取过箫来,抵唇送了音律。
他本只是随意取了个调而已,思绪犹未缠出清晰的律调,却就绕出了《广殊引》的旋律,起首长音方转,尚未成大体的哀调便已勒了苏炽心坎一沉,待律子渐成,缓血便在心底渐渐於为沉痛,终于让他想起了那道由他自己亲手剜开的、新鲜的伤。
也不知为何,萧遥明明是那么明媚的一个人,却偏偏喜欢这首律哀的箫曲,也因此,顾想这三年来,苏炽似乎也是这首曲子奏的最多。
然而寻常时只是觉得这首曲子婉转动人故爱奏赏,眼下却因伤口还血淋淋的,故每送出一个音来,苏炽心底都将抽涌一道痛血。
一曲落罢,苏炽眼眶竟也温了泪烫,便不再有心奏下去了,手执箫落膝头,望着湖远叹了口沉重郁结。
“云涯好像挺喜欢你吹这首曲子。”
苏炽蓦被惊了一跳,愕然转眼瞧去,却不知苏闻卿是几时入了亭中。
苏闻卿倚着亭柱坐在一旁,也侧脸望着湖景。
“嗯,不过他也不会主动让我吹,只是我问他,才会选这曲。”良久,苏炽才想起来回应。
“前不久伏先生还跟我讨论过云涯,说他的性情实在是太柔和了。”
苏炽笑了笑,“有吗?我看他倒是挺凶的。”
苏闻卿收眼瞧来,正好瞥见苏炽眼里尚未来得及散去的泪意,苏炽也自觉了局促,便转开脸去。
“那天,你把云涯叫去林子里做什么?”
苏炽叹了口气,也倚了柱,像是有些疲乏。
“那天……我对他说了些很过分的话……”
“你对他说了什么?”
苏炽也没什么目的的摆弄着手中箫管,平泊又藏着深沉,纵已极力缓和了语气,也没能完全掩去心底的落寞,“我让他忘了这些,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苏闻卿诧异,“为什么?”
苏炽却答非所问的,只作忏悔:“我对他说了很多绝情的话,还跟他说往后再无瓜葛……”苏炽略有哽咽的顿了顿,“他哭了……”
“你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话?”
苏炽垂着脸,又沉默着酝酿了好一会儿,“如此一别,再见不知何时……何况就算有朝一日真能重逢,也不过如此了……”
苏闻卿凑近过去,在苏炽身旁坐下,轻轻揽了他的肩。
苏炽已渐渐收不住自己那番盘缠不去的泪意了。
“我知道不该在那样的时候说这些话刺伤他,可是他太温柔了,别看他平日里潇洒豁然,其实并没有那么果决……如果不这样,他或许永远都放不下……我不想让他因为一段无望之缘而一直耽误自己……”
他和萧遥终究无望,哪怕未来仍有重逢之日,也改变不了他们生为仇敌终将阴阳相别的结局。
萧遥总有一天会恨他,彻骨至至死方休,可苏炽不想站在恋人的立场上捅他这样深重的一刀,那样他即使大仇得报也将永生陷于情痛,可他若能早早将此忘怀,往后不过忆起旧事时恶心一下罢了,不至于有多大的伤痛……
苏炽如此坠着自己远痛的思量,哪怕以他看来这个选择如此合理,却仍旧罢不去心痛。
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已经捅了萧遥一刀了,眼下他在萧遥心里大概已经是个薄凉而无情的冷血动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