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和那罪长才将满营罪奴招至帐前,苏炽便领着苏闻卿和花佣出了帐,兀自溜达去了。
朽征营环境恶劣,一个帐子往往能挤下二三十个人,而这些拮据的帐子又皆是破漏不堪,加之罪奴身上单薄的衣着,但凡是体弱些的都捱不过凛冽西境的一场冬雪。
朝廷每年也会发一定的饷银供养朽征营,却都层层克扣,真正落下来的实际已所剩无几,故营中鲜有存活三年以上的罪奴,也几乎每年隆冬都是一番炼狱吞命。
营中男女混居,有时亦会有婴儿诞生,然条件如此凄苦,就算产妇捱过了生产的鬼门关,诞下的孩子也未必有命长大。
且就算实在走运的长大了也只有在营中劳役致死的命,总而言之,只要与朽征营挂边,不管怎样的生命都是“罪奴”。
等闲年岁已然如此惨烈,若再逢上灾荒之年,朽征营更是草芥尚且不如的存在,若营中再现瘟疫,则无论染病与否,都会被一把火烧死。
这样惨无人道的事苏炽光在雁金城中翻阅载籍时就翻出了不少,万数条人命不过草草几笔便可带过,然而就这寥寥数笔间,埋葬的性命便已是苏炽不敢深想的数目。
倘若是罪符其实的罪大恶极之人,那无论是受尽折磨还是惨死都算其死有余辜,可朽征营中的罪奴却大多都为无辜之众,如此可怜便令苏炽无法坐视不理。
苏炽闲绕去了一处空地,蓦然听见一声凄烈哀哭,挪眼瞧去,是个瘦骨嶙峋的妇人抱着怀中襁褓声泪俱下,旁还有两个妇人本搀着她在安慰,忽而瞥见苏炽站在不远处,便被吓了魂飞魄散,忙都俯首在地。
苏炽扫了那三个妇人一眼,目光又挪去了营外不远处一具正被秃鹫围食着的尸体身上,眉头略为一蹙,“小花,你去把罪长给我找来。”
苏闻卿也与他看着同一个方向,便也为此惨状所动,问道:“朽征营各国皆有,你就算一时能改变表象,也难动其根本,该怎么办?”
苏炽眼下当然也还没有思路,毕竟世俗人心才是这世上最难扭变的,他若贸然提议罢除朽征营之制,不光朝中百官必将作拦,于民更是不易交代,且这些罪奴也毕竟在营中饱受折磨摧残,其心志难免畸变,若不能妥善安置就随意释放而出,易成祸端。
花佣去得匆匆,很快便将罪长叫了来,罪长仍是战战兢兢的跪伏到苏炽面前。
苏炽示意了不远处那具尸体,“平时营中都是这么处理尸体的?”
罪长惶然往那瞥了一眼,忙磕头,“罪民有罪,还望殿下恕罪……”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苏炽依旧没有发火的意思,只淡然吩咐:“尸体如此曝于荒外,易生瘟疫,你录完册籍便马上带人去将弃丢在营外的尸体收回,焚灭。”
“遵命……”
吩咐完了这事,苏炽又挪眼去瞥那三个妇人,“另外再将营帐分驻,男女必须分开。”
“明白。”
居于困潦之境的女子本已势弱,如此混杂易遭侵害,而在这样的环境里诞下孩子更是罪孽。
苏炽看着那三个妇人,回眼又瞥了罪长,皆是瘦骨嶙峋,且这一路瞧过来,所见罪奴皆是一副副裹皮的骨架,都已到了弱不禁风的程度却还得干这些不知意义为何的搬石重活,这与害命几无他异。
看了片刻,苏炽终是一叹,“你把她们三人也带过去登籍。不许打骂。”
“是……”
罪长唯唯诺诺的过去,在那三个妇人惊恐的注视下心平气和的将她们劝了过去,而那个抱着亡婴的妇人则依然不愿释去襁褓。
就这一带,像这样惨烈的朽征营还有几十个,每个营中二百人上下,而除此之外,四国中几乎每处临荒的边境都驻扎着朽征营,这是遍及天下的惨态,亦是世人心中逆长的毒刺,拔之不易。
苏炽回到帐中便复了苦思冥想,沉着眉一遍又一遍的翻看着那本混乱不堪的册籍。
“殿下,”崔元端着新理好的册籍入帐,“理好了。”
苏炽便将那杂簿子搁去一边,接来了新籍,而那罪长亦战战兢兢的入帐便跪伏在案前,似乎是时刻等候着被苏炽降刑。
苏炽翻阅着总算整洁了的册籍,顺便也扫了那罪长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罪长一愣,“罪民李黑。”
“祖籍哪里?”
“罪民祖籍亓州。”
亓州位处西山国北疆,亦为边关。
“何罪入营?”
李黑叩首在地,语气胆怯:“罪民夕为逃兵……”
苏炽淡笑着扫了他一眼,“这营中也有不少是逃兵吧?”
“是……”
“你既能为营中之长,昔年也该是有战功的吧?”
李黑又稍为一愕,实是没想到苏炽会探问他的过往之功。
“小功不足挂齿……”
“积小方能为大,若无这数以千万的‘小功’累积,便没有哪位君王能建功立业。”
李黑胆怯稍减,却不知该怎样答此言语,只好默然。
“你站起来吧,我不习惯有人跪在我面前。”
“是……”
这回,这胆怯了良久的罪长终于不加以扭捏的站了起来,却仍不敢僭越的抬头。
“你管理此营多久了?”
“五年。”
“伤亡如何?”
“每年都会折半……”
“哪种死因居多?”
“冻、饥居多。”
“想来也是,”苏炽检查了一遍册籍确认无误后,便将东西搁去一旁,抬起眼来正视着这个同样单薄而饥瘦的罪长,“营中伙食如何?”
“回殿下,通常只一个馒头……”
“一餐?”
“一日……”
苏炽转眼看向崔元,崔元当即会意,便答:“照制该是日供三餐,一餐当许一合之量。”『注』
苏炽颔首,身子微微一侧,便支肘蜷了指节微撑面颊,“孟启,你传我的意思,叫边守派粮。”
边守隶属戍疆校尉之下,其职司管朽征营,不过多半也只是任之自生自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