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了千年承载着凡人长久以来无上信仰的神都终于在这朝夕之间被彻底摧成了一派残貌。
奈何此城孤立于深渊围拥之中,宫庙倾覆也无桑田更替,那些琼楼玉阶只能败得残垣徒接尘埃,永存这番狼藉,而终不为春秋轮替盖去往痛。
经了几轮战火袭燎之后,无论是当年辉煌无限的望天城还是虚美如海市蜃楼的神都都成了血淋淋的亡城,里外基本只见兵甲巡行,哪怕偶见布衣,也都是些或残或朽的乞丐,却在这死城之中也快讨不到生计了。
昔年辉煌的神都高傲的回绝一切尘埃之民来访,而今西山王彻底踏破了这道门槛,便就算是低进了淤泥中的贱民也能踏入这片曾为天城的残垣,甚连那座乃为人间最高神庙、一向只为凡人瞻仰的伏羲庙也可轻易踏入观之。
如今的这位西山王的确很仁慈,清理了战局之后便在望天城中设难民之营,收留了所有望天城中幸存于战火之后的百姓,纵是乞丐也予之温铺热食。
这些久为凄苦所困的人得了这一番恩惠便知足无求了,感恩戴德的贪存在那位王所予的避身之处,却偏偏有一个老乞丐只受了一顿饭食填了些体力,便杵着一根木杖一瘸一拐的向神都伏羲庙而去。
这个独臂的老人在伏羲庙倾覆的那年便来到了望天城,在此候了四十四年,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的等到了平民也能踏入伏羲庙的一日。
常年忍饥挨饿,风霜早已将他这副朽老干瘪的身躯摧了残弱不已,背着那个包袱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黄昏才终于迈到了伏羲庙残华的高墙大门前,吁了口气,才勉力的抬起腿跨入了高阶门槛。
此门所向乃是伏羲庙的正庭大殿,飞檐高楣俯望白石祭坛,又是高阶叠垒。
他饶是吃力的登上了祭坛的高阶,满目昏花模糊的打量着四方,瞅见了祭坛上有一抹颀长玉立的身影,便凑了过去,询道:“请问这里的后院该往哪去?”
“入后院的门在南面。”
他又迷迷糊糊的往南望去,却根本瞅不见那扇门在哪。
“我带您去吧。”
老人惑乱了一下,连忙点头道谢:“多谢先生……”
对方约是回了莞尔一笑,便托过了他独存的一手,引着他又缓慢的步下了祭坛的高阶。
这座伏羲庙的确很大,若非有这为好心的先生为他引路,凭他老眼昏花又瘸腿迟缓的怕是绕两天也绕不进这后院的门。
“如今的伏羲庙不过一片残垣败壁,不知老先生因何来此?”
“我在望天城已经等了四十多年了,也是到了今日才终于能进这伏羲庙。”
苏炽诧异,“何故久候四十余年也要进这伏羲庙?”
却听这老人怅落一叹,才道:“因为这位大人实在很想回到伏羲庙……”
“哪位大人?”
老人垂眼向苏炽示意了他怀里的这个包袱,“这位是伏羲庙的大人……”
苏炽愕然,“不知老先生何许人也?”
“我不过就是昔年有幸得见巫祝大人的一介贱民而已。”
“老先生竟曾见过大巫祝?”
“许多年前了……”
引开了话匣,老人便款款述起了那番往事——
与生而富贵的金枝玉叶们不同,如他这般等闲人家的儿女衔不得金勺出生便只得做一缕草芥,泱泱红尘中有不得那么多天选之人,更多的寻常之子也就只有随波逐流的命,故他早在少年之时便为了贴补家用充军出征了。
他生在西山国,那时还是旧朝混乱、穷兵黩武的时代,他们这些凡人一被征召入伍便被投上了西荒与妖族交锋的战场,再拼命的厮杀能换来的也就只有那点被层层吃油到最后所剩无几的军饷,而他家中父亲早年狩猎时被猛兽咬断了一条腿落了终身残疾,只有母亲日夜织布养父亲伤腿与一个年幼的妹妹,他本想着自己充军了便可有足够的银钱叫家人过得富余些,却不料拼命厮杀挣来的银两连布都扯不足一匹,事的又是一个乌烟瘴气的朝廷,根本毫无出头之日。
打仗难寻活路,他最终成了逃兵,然而逃兵的罪是很重的,若是被抓住,必然是要被贬入朽征营最终落得惨死,故他一逃出来就后悔了,但没有退路的只能硬着头皮逃,期间还有一次险被抓回去,却是被生生斩断了一臂才得以逃脱。
述至此,老人凄然瞧了自己的断臂一眼,继续叹道:“当时整条手臂都被斩断了,血流得吓死人,原本以为是活不了了,却偏偏叫我三生有幸的遇到了巫祝大人。”
当时他乱逃在西、南两国的交境之处,所在一片荒地之中,奄奄一息,却就在那里遇上了正将从女娲庙前往绝云峰的苏元启。
凡是四山中原之境中,无人不知伏羲庙,故他一见那人脸上戴的面具便知这位就是伏羲庙的大巫祝,便也将他吓坏了,以为自己必然是因为昧着良心当了逃兵惹怒了神明,才绝了他的生途,让他遇上了主掌尊朝刑罚、铁面无私的巫祝大人。然而当时他也无胆反抗,只得伏地而弃。
却怎么也没料到,大巫祝最终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