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之季,绝云峰上薄雪未消,却有新枝已抽绿芽,逢得一日晴朗,苏循远闲来无事便在故人所聚的桃林里品着淡茶翻阅古籍。
初春山上风息犹冷,未过多时方温的茶便已凉如清霜,苏循远顺手又将小壶置入炉中,凉风卷过炉暖,掀来一片轻叶恰好飘落在苏长君的碑头。
“循远君。”
苏成远来时恰见苏循远拾落碑首一片叶,过来便将一只匣子递去,“我方才在掌门故所寻到了此匣。”
苏循远瞥来,一眼即怔——
此匣虽已经了多年岁月残蚀漆落纹浅,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物是他们师尊当年最宝贝的一只匣子。
怔过回神,苏循远便接了匣子,轻轻抚过其上已损的纹样,忆道:“师尊当年最是看重这只匣子,却从不许我们偷看……”
炉中壶水已沸,苏成远取来为他沏茶,望着此中新碑旧景,只觉这处昔年喧闹无比的林子果然是凄清的有些过了,毕竟当年最是吵闹的那些人,如今皆成了此景中最凄重的一笔。
苏循远端着匣子思索了片刻,叹了口气,终还是打开了师尊当年不许他们偷看的宝贝匣子。
苏成远恰将茶端来,便也凑来瞧了一眼,却见苏循远从匣中取出了一只断镯,即诧异,“这匣中所盛莫非是掌门心上人之物?”
苏循远却笑着摇了摇头,望着此物品知何意,即又成了叹色,“这只镯子是阑珊的。”
这匣中所盛的并不只是一只镯子,还有凛夜不愿练字赌气折断的笔、长君初入山门时寸步不离带在身上却在年长后弃忘了的布老虎、他第一次试摹草书的帖子,以及大师兄元启琢的一枚不辨何物的木雕小兽——皆是他们同门五人的物件。
此中还有许多鸡零狗碎的物件,大多都是他们年少时不爱惜损坏了的,早都弃了自己也都快忘了,却都被他们的师尊好生收藏了起来。
苏成远却看不懂这匣里的物件,抬眼本是想问,却见苏循远思绪沉沉,神色哀中似喜,忆着往昔五味杂陈,手里仍攥着最初取出的阑珊的断镯。
望着此物他又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当时苏阑珊得了一只色泽极是润翠的镯子,便兴致勃勃的戴着展与他们瞧,少女的臂腕纤若玉肢,挂着那只翠玉的镯子迎在初晨阳光之下,凝脂笼辉、碧玉反泽,美人之景饶是养眼。
阑珊着实喜欢这只镯子,便兴冲冲地问他们众人道:“好看吗?”
准弟媳一问,苏元启答得最快:“再美的珠玉也需配以美人方得华彩,这镯子果然还是得戴在你身上才算得上是好看。”
大师兄的油嘴滑舌苏循远向来自愧不如,故纵有美言之意,开口却仍是才浅词穷的只能中规中矩:“极是衬你。”
苏长君则是早就捺不住的想夸了,故等两位师兄一夸完便连忙迫不及待地抢在了苏凛夜之前赞道:“你戴什么都好看,戴这个尤其好看!”
终于到了苏凛夜,便见这天生脑子少根弦的家伙一本正经的瞧了苏阑珊腕上的镯子良久,搜肠刮肚的,然而好话都已让那几人说尽了,他着实琢磨不出什么新辞,却想到了另一茬子,便满为客观道:“你戴的话可能会有点浪费……”
此言一出,早已在旁紧张兮兮、手舞足蹈着却不敢吱声的提醒了他半天的苏元启当场气绝,险将一口老血喷出的,悲彻只得抱柱撞头。
而那边脑子短路了嘴直的苏凛夜亦是当即便挨了苏阑珊一捶,被砸了天灵盖一声通透,半个人伏在桌上眼冒金星,“我不是说你戴着不好看,只是你喜欢打人,镯子容易断……”
却说时,便听苏阑珊腕间“咔嚓”一声脆响,玉镯断作两截,气了阑珊怒声咆哮:“苏凛夜——你赔我镯子!!!”
“遵命……”
眼见苏凛夜活该被捶了趴在桌上大气不敢出,苏元启良久心塞顺不过气,苏循远亦是扶额无奈,独有苏长君幸灾乐祸的看着苏凛夜被阑珊收拾而在边上笑得不能自已。
要说阑珊是个爱打人的姑娘这却也并不贴切,毕竟她在大多时候都是个活泼且明朗的姑娘,生来爱笑,生气都是占少数的,不过就是凛夜和长君两人总是招惹到她罢了。
尤是苏凛夜,天生脑路不对嘴,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欠了八两意味,再配上他那生而面瘫的一脸冷色,话一出口便天然挑火,加之他大多数时候也着实直筒子,便总能将阑珊惹得火冒三丈。
所以阑珊喜欢打人这事其实只在乎于凛夜身上。
说起这来,苏循远便又想起了因此而起的某件趣事——
那是他们师尊第一次给他们展示山门所藏灵器的时候,当时唯有那张名为“羿落”的灵弓折了他们所有人的锐气,就连大师兄都无法撼动其分毫。
然如此一张硬弓最终却被当时甚不及弓高的阑珊轻松拉开了半满。
苏循远犹记得,当时他们师兄弟四人连同师尊均是瞠目结舌,独有他们大师兄调皮的立马捉了时常被阑珊捶脑袋的凛夜,问他还认不认得自己。
这番往昔趣事果然也惹了苏成远戏笑不已。
这世上直愣子的男人不少,而苏凛夜却是千直万刚中的罕见极品。
故此事苏成远一直不明,绝云峰上并非只有一个苏凛夜,苏阑珊怎偏偏就看上了他呢。
倒也不是说这位少主不好,只是他那直到令人发指的脑筋莫说是姑娘难以忍受,就连同为男子的苏成远都有些不太能理解。
见苏成远一面沉思不语,苏循远笑而又道:“凛夜只是说话不会转弯罢了,实际却是很细心的。”
反倒阑珊是个大条的姑娘,平日里她的屋子都是苏凛夜一手替她打整,她哪支簪在哪个匣中只有凛夜是最清楚的,便时常能见阑珊迷糊的找不到东西,只能喊凛夜去给她翻出来。
这却又是一个令苏成远惊愕的事——在他的印象里,苏凛夜岂能与这种事沾得上边?!
然这世间总是一物降一物的,阑珊许就是凛夜命中的克星,故这位绝云峰上冷名远扬的少主不管在外人眼中如何孤傲不近人情,到了苏阑珊面前也就只有鞍前马后的命。
阑珊也同寻常姑娘一般最是喜欢那些玲珑精致的东西,每回出街总是满载而归,苏凛夜虽不喜嘈杂的环境,却还是每回都愿陪着她将山下小镇转个遍,心甘情愿的给她当骡子做马。
某日苏循远与苏元启在小径间散步闲聊时恰逢那两人回山,就见苏凛夜搬着阑珊的众多战利品,面无表情,见人也不愿说话,似是在艰难支撑。
苏元启向来坏心眼的,一见了苏凛夜这似是吃难的样,便贱兮兮的凑上去打趣道:“哟哟哟,你这什么表情哪?不至于拿这点东西就受不住了吧?”
苏凛夜却绷着一面铁色,憋了良久,才低低道出三个字:“你试试?”
让他一激,苏元启果然卷了袖就上,嘴里还嘀咕着“小姑娘家的玩意儿能有多重”,熟料才一接过手便被压了一口气闷住,良久憋不出一句话来。
“大师兄,你没事吧?”
容阑珊一问,苏元启憋死也绷了个强颜欢笑,“怎么会有事呢……这、为弟妹取物乃为兄……份内之职。”
挣扎了片刻,苏元启到底还是托住了这重量,颤巍巍的搬去了院里,方才惊叹苏凛夜这臂力着实惊人。
毕竟苏凛夜是当骡子当惯了,习以为常的便不至于那么吃难。
不过那次两人下山购置的是全山的物,故比平时还要多得多,然而苏凛夜素来要强,便是死撑着也没让阑珊分担半点,为了不叫阑珊抢他手上的物件其间甚有半途都远远跑在前头。
却在晚间现了形,白日里端了一路重物,手酸的不行,阑珊给他揉着,顺也数落他:“早就说让我帮你拿点了,非要死撑着做什么?”
“总不能让你来拿。”
苏阑珊给他揉着,顺便也给他抹了些缓解的膏药,却瞧他都到这会儿了都还在嘴硬的样,也是想气又想笑的,便惩罚似的捏了一下他的脸。
苏凛夜诧异了瞧来,难得这张冰山脸上能显一分别样的神色。
“我有什么不能拿的?你看自己死撑成这样,现在吃到苦头了吧?”
然而苏凛夜仍是一面无改的倔强,“我拿就行。”
阑珊又悄悄瞟了他一眼,见这厮难得面目温顺时倒也是有些可爱的。
“凛夜,”
苏阑珊难得温柔的唤了他一声,苏凛夜本能的一愣,才瞧了过去。
苏阑珊也正托腮望着他,眉眼含笑,“你为什么喜欢我呀?”
“……”
苏凛夜毫无防备的冷不防让她给问愣了,一时脑筋转不过弯,竟良久答不上话来。
他这一愣,苏阑珊心凉半截,也立马就在心中给了自己一耳光——对着这么一个愣木头,她问个大头鬼啊!
“因为……”良久,苏凛夜终于憋出了两个字的动静,却是未想好后辞的又顿了顿,又思忖了好一会儿,才一脸真诚的看向苏阑珊,“山上只有你一个女孩子……”
“……”
让他一句噎的,苏阑珊差点一口毒血喷出来。
“不对不对……”眼观苏阑珊脸色有变,苏凛夜连忙又否了前言,难得懂了察颜观色的想依着苏阑珊的神色调整言辞,然而讲出口的话还是那么的不对意思:“就算你不是女孩子我也……”
“…………”
苏阑珊的脸色沉得愈发可怕,苏凛夜观之胆怯,连忙又否言道:“也不对!其实我……”
“算了!”
凭这家伙的直脑筋,就算打碎他的脑瓜子,他这张狗嘴也铁定吐不出象牙来!
苏阑珊捺住一口呼之欲出的邪火,勉强心平气和,“实在不会就别说了,”却还是嘟囔了一句幽怨:“我就不该问……”
她本也是知道这家伙生来就没什么花言巧语的天赋,竟还闲了自讨没趣的要去问他这等烧脑的问题,着实是太跟自己的愉快心情过不去了……
“阑珊……”
苏凛夜沉怯怯的唤了她一声,然她这口邪火还没完全按下去,便饶是没好脸的瞪了他一眼,“干嘛!”
然苏凛夜只是唤了她一声,便倾身近来,轻轻揽住了她的身子。
苏凛夜实在很难像他兄长那般油嘴滑舌的讨姑娘家欢心,可虽说是个冰山似的人,怀中也仍是温暖的,就算不善言辞了些,但至少是个乖巧也真诚的家伙。
却也是碍于这口舌不利的,在稍且狡猾点的家伙面前,苏凛夜便极是吃亏。
某日苏凛夜不知如何的又将阑珊招惹了闷火,却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也悟不透是哪里出了差错,只是见她不高兴,便绞尽脑汁的想寻着法子去招她欢颜,正愁无措之时,那早在一旁观了他俩形势良久的苏长君便在这会儿凑事来了。
“你这又是怎么把阑珊给惹火了?”
此事苏凛夜也正在沉思,便没答。
“要不我帮你去问问?”
这回,苏凛夜终于看了他一眼,“你要怎么问?”
“还能怎么问,当然是明问喽。”
“那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