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尤是那些稀奇古怪之物,观之总是令人匪夷所思。
今日有几个闲走江湖的收妖人给女娲庙送来了一只状貌古怪的铜鼎,不过一掌便可托起的大小,所饰花纹繁复,盖上还伏着一只似蛇之物,盘缠其上,合眸似眠。
“此物从何而来?”
“是前些日子往一处妖穴中搜出来的。”
凤宁秋细细观察着此物,然而这件东西年代久远,鼎身的花纹早已模糊不清,篆刻的文字更是难辨其形,就连趴在盖上的那只卧兽也已是难以窥清形貌。
“此物有何异常之处?”
问及此,将此物带来的那几个江湖人便面面相觑了一阵,才有一人开口道:“此物会引人入梦,且……”
会引人入梦的东西在世间各种稀奇之中实不算古怪,但既听此人言中似有转折之意,凤宁秋也就没开口打扰,只候着他说下去。
“此物将人引入的梦境极其古怪,几与现实无异。”
与现实无异的梦极有可能是招了梦妖所致,此妖往往只是趁人睡时在梦中吸点精气罢了,到也没什么攻击性。
凤宁秋依然没有开口打扰,此人约是觉着言表未能达意,便将袖口掀开,将一道还很新鲜的伤痕展到凤宁秋眼前,“此伤便是在我梦中留下的。”
“怎样的梦?”
此人又蹙着眉深思了好一会儿,“那梦很是奇特,几与现实无异,却又有些古怪,具体说不上来,就像是、另一番现实……”
“在梦中所留的伤,都会出现在梦醒之后?”
“那倒也不一定。”
“如何会留?”
这人摇了摇头,“毫无规律可循。”
一番细探下来,终还是没能摸清此物的底,凤宁秋一番打量也没看出什么,便将此物暂时置入了后堂。
凤宁秋见了那几个江湖客后便入了清修之地,翻看典籍查找此物渊源。
此处后堂多置杂物,通常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昨日冀儿调皮不慎摔坏了他二舅的香炉,一时也寻不来新的,便入此堂先找个替补的,然而翻来找去也没寻到一只香炉,瞥见了这尊小巧的铜鼎,正好又见盖上有空,便带走了。
—
“二舅!”
冀儿一大早便又嚷嚷着来了,一进屋便将这东西搁到苏炽书案上,笑嘻嘻道:“二舅,你先凑合着用这个,回头我再给你找个新的来。”
苏炽瞥了一眼他拿来的这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你这又是从你大奶奶那里偷来的是吧?”
“才不是偷!”
苏冀一嚷,便抱着手别开脸去了。
凤宁秋放在后堂的东西他本来就可以随便拿。
苏炽笑着揉了他的脑袋一把,顺手也取过他弄来的这个小东西,“你这也不是香炉啊。”
“都说了让你先凑合着用嘛。”
听这小崽子嚷的动静还挺大的,苏炽往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我要是指望你,我这日子都凑合不下去。行了,你萧叔叔今日出门就去买了,这个你拿回去吧。”
然而冀儿抱着手一脸愤愤不平的瞧着他,“你拿着!”
“不是说你萧叔叔都已经去买了吗?”
然而这个年纪的孩子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了,最是大人安排不得的年纪,“说了我赔就是我赔!萧叔叔买的不算!”
“……”
冀儿硬是把这玩意儿留在这了,跑到门边又气势汹汹的冲着他二舅嚷了一声:“你先用这个,等我回头给你找来新的才许换!”
看着那小子扬长而去,苏炽只能叹口气。
孩子一长到快入少年的年纪,这性子就开始犟起来了。
估摸着,这小家伙距离叛逆的日子也不远了,苏炽隐隐有些头大。
却也无奈,谁让这小家伙偏偏是他们这群老一辈的心头肉,也就只能任着他折腾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也已生出了一番颇是敏感的自尊,于是苏炽琢磨了琢磨,还是且依了他,先将这小东西搁在这里,等苏冀什么时候要过来“兑现承诺”了再让他亲自带走。
毕竟男孩子的自尊是要从小维护的。
不过这东西瞧来也委实独特,苏炽又将此物取来,细窥其上似还有文字的形样,却怎么也看不清。
这尊小巧的铜鼎色泽暗浊得像黑铁,若非其上有铜绿缠布,实在很难看出这其实是一块铜。
苏炽翻转着此鼎反复打量,愈发好奇这上头的文字——似乎是些古文字,却始终都被蒙在一层雾影之中,任他怎么打量也看不清。
可这些文字却似乎有着某种古怪的吸引力,非是令人着迷,只是叫人无论如何也想探个究竟。
于是苏炽又将此鼎拿近了些,凑近了细辨此文。
“流尘万般,岸有彼途……”
鼎上的文字不少,然而不管苏炽怎么辨来辨去也就只能勉强窥出这八个字,他正惑着想接着往下辨时,忽觉指尖一刺,即见伏在盖上的这条蛇似的玩意儿睁了眼,本空洞的只是两个小黑孔,却在苏炽指梢的血滴落它吻尖时,两眼蓦而染入一点腥红。
见此物当真有诡异,苏炽下意识便想将它搁开,然而却不知被它的什么慑住了魂,眼中一眩,即被那两粒红豆似的眼抽了意识。
—
屋外飘落了绵绵细雨,噼啪落得叶声清脆。
萧遥早间出去,申时不及便回来了,回时雨势稍大,过村时路上几不见行人,却在小溪边瞧见苏冀淋着雨在那不知找着什么。
云雨山外重岭叠嶂,有些地方沟壑暗布,又有些地方缠有毒雾瘴气,而冀儿当下才十三岁,故家里的大人一致都不许他单独外出。
“冀儿。”
苏冀闻唤抬头,萧遥已撑着伞过来替他挡了雨,“你在这淋雨做什么?”
“我在找水玉。”
“找水玉做什么?”
“我听伏叔叔说那东西在外面好像挺值钱的。”
“你想买什么?”
冀儿摇了摇头,不知幽怨着什么,不说话。
“你想要什么跟我说就好了。”
“不要……”
不知这孩子扭捏着什么,萧遥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这段时日功课都很不错,给你个奖励也没什么。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冀儿支吾着,终于还是说了:“我不是弄坏了二舅的香炉吗……”
“你二舅又没跟你计较,再说我都已经买回来了。”
然而冀儿还是倔强的摇了摇头,“萧叔叔买的不算!”
“都是一家人,计较这点做什么?”
然而冀儿就是要计较,便满是幽怨的瞧着萧遥,“明明是我弄坏的……”
见这孩子非要如此,萧遥也没办法了,只好顺了他,“可这小溪里的水玉很少,雨还要下好一会儿,先回去吧。”
“我已经找到一个了……”冀儿嘟囔着摊开掌心,里头便躺着一枚润泽如玉的鹅卵石,“但伏叔叔说,要那种透明似水的水玉才值钱……”
“那我跟你换好不好?”
“但是这个……好像不太行……”
萧遥笑着拿了他手里的石头,将香炉给了他,“你找到的这个也很好看。”
“真的可以?”
“嗯。”
冀儿拿着香炉想了想,反正他自己也不能出门,就这么换过来也差不多……
冀儿终于笑了出来,“谢谢萧叔叔。”
饶是欢快的道了声谢,冀儿便抱着香炉跑了。
“冀儿,你把伞拿着!”
然而苏冀才不怕这点毛毛细雨,便边跑便冲萧遥摇手了,“不用了——我明天再把香炉拿给二舅!”
反正今日他都把暂时替代的给他二舅拿去了,多少就让那东西留一日,明日再把香炉奉上。
萧遥独自撑伞入院便将湿伞置于廊下,门缝虚掩着,推之入屋,却一眼就见苏炽昏睡在桌案旁。
“墨寒!”
萧遥惊了失神,连忙赶来将他扶入怀中,“墨寒,你怎么了?”
然而苏炽不省人事,任他如何摇晃都毫无反应,却也不见哪里有外伤。
萧遥慌了神,正不知所措时便听苏炽身旁落了一声沉响,落眼瞧去,是一尊脱了盖的小鼎,倾倒在地,正徐徐吐着幽浊烟息。
却不知几时,那鼎中漏出的浊烟便已漫了整屋一片漆浊,浑暗幽烟中,却有一双腥红之瞳明如两盏灯笼,视线一对入人眼便牵走了意识。
忽闻一声鸣钟惊响,萧遥愕然醒神,便听周遭俱是兵甲列队之声,放眼张望,所见城中一片萧条,街路巷里往返的俱是玄甲士兵。
不知为何,南山国玄火营的列队竟在雁金城中,宫城那方一直传来钟响之声,所见城墙之上,西山国的王旗被斩落,取而代之的是南山国之帜。
萧遥呆愣愣的打量着周遭一切,蓦又被不远处一群人的哀哭之声引过了注意,挪眼瞧去,许多百姓被士兵阻挡着跪在宫城门下,叩拜着泣不成声。
怔愕了良久,萧遥终于稍稍回了些神,又放眼打量四周,却见这座他很是眼熟的城里处处都是兵马厮杀过的残痕,瞧来应是被攻夺的城池。
他一眼便瞧出了身后的华檐乃是雁金城王宫的雕琢,遂又下意识的四下找寻苏炽的身影,却是恍恍惚惚的又被早就已出现在视线中的玄火营的盔甲惹了疑惑,良久才混混沌沌的回过神来——好像他所在的正是攻城一方。
宫城里的钟声终于止歇,待其余音散去,萧遥才依稀听清了宫城门下一直哀哭不止的百姓喃喃凄唤的一直都是“太子殿下”四个字。
太子……?
萧遥在旁又疑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而守在宫门下的士兵一见了他过来便连忙行礼,“少帅。”
这称谓听来熟悉得很,且就他身上穿的这身盔甲,士兵对他如此称呼似乎也并无不妥,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那些百姓依然在哭着叩拜,萧遥瞧了片刻,才问身边人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太子殿下明日辰时便将殉国,这些百姓自然是来替太子求情的。”
“太子……殿下?”
“就是公子墨寒。”
听见这个名字,萧遥心下骇然一震,便慌了起来,“他、他为什么要殉国?”
“这……”
却也没听那士兵说什么,萧遥转身便闯入了宫城深巷。
公子墨寒乃是西山国储君,西山国的国门都被踏灭了,他作为亡国太子,照规矩自然也当殉国以保名节。
萧遥轻车熟路的便赶到了昭明殿,殿门外果然围守着士兵,见萧遥闯到此处,立马横臂阻拦,“不能进去!”
“让开!”
萧遥一把便推开了拦他的一众,径直闯入寝殿。
大门陡然一开,苏炽回头见是萧遥还愣了一下。
“云涯?”
萧遥站在门边,见他一身白衣,散披着一头长发,端坐堂下平泊一面,却就像是被囚了魂的仙人,将沦入红尘的祭品。
“墨寒,你真的要……”
他如此一面惊骇的问着,苏炽反倒笑了笑,一如往常的谑言:“不然还能是假的?”
“不行!”萧遥一把将他扯起,“你不能死!我带你走……”
苏炽却没从他,“走去哪?”
“去哪都好。”
然而苏炽拉住了他,对着他这一面慌急,又笑了笑,便将他扯入怀中,“你是不是傻了?我怎么可能走得了?”
“不走你难道要在这等死吗?不可以……墨寒,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我带你离开,去哪都好,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
“我不能走。”
然而苏炽还是如此,哪怕只是一次也不肯听他的。
苏炽温笑如常,仿佛置于他面前的根本就是一件云淡风轻之事,便不论萧遥如何急切,他都能一面泊然。苏炽将他引回到面前,眼中一抹缱绻,久违一般细细打量着萧遥的模样,指节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才叹然道:“你还是跟八年前一样,一点没变……”
萧遥不明白他说着些什么,“你在说什么?什么八年前,我们明明……”
他的话突然止绝在一半,明明之后应该还有什么话想说,却偏偏就想不起来了。
苏炽看着他的目光越落越沉,而后笑意也渐渐浅去为无,黯然问道:“明明都已经做到再无瓜葛了,眼下怎又如此了?”
“什么再无瓜葛……”
混沌中又不知是哪里来的绞痛在锥他的心门,只是苏炽口中“再无瓜葛”这四个字听来竟如此耳熟。
“抱歉,我还是给不了你什么,今日之后就真的把我忘了吧。”
“你又在说什么混话?你为什么要让我忘了你?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那明明都是衔到了嘴边的话,如此自然而然,却为何又是临将出口的一瞬便消散无忆。
萧遥急得一片混乱,那话死活也想不起来,索性也不再纠结。
“你先跟我走!”
萧遥怒了想硬拽他离开,然而苏炽却反将他一把扯进怀里箍紧了他的腰,将他锁死在怀便俯首吻下。萧遥深知他这一举又是想迫自己屈从,可这件事萧遥岂可能从得了他!
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苏炽始终不肯放开他,便一手死死锁着他的腰,另一手却悄悄探到了他颈后,将一咒清诀点入他脑际。
他的咒力很强,令萧遥便恍惚了神识,身子一软,即被苏炽整个锁死在怀。
“苏墨寒……”萧遥扯住他的襟子极力想留住自己的意识。
“我爱你……”苏炽抱紧他,俯首在他发间一吻,“永远都爱你。”
这个混蛋!
意识深沉之处,又是一片无尽漆黑,萧遥被沉压在此中,明明满心焦躁,却无论如何也催不醒神识,只能躺在黑暗里动弹不得。
黑暗的幽远方又沉沉鸣来了钟声,直到那浑厚之音实实在在的响入耳中,萧遥才终于得以闯破束缚再度睁开眼来。
仍在昭明殿的寝殿之中,却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光线朦朦,而苏炽早已不在屋里。
还有一丝残留的咒力缚压在他脑际,又令他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动躯体,便竭力的想动弹起来,沉顿挣扎间,他的手在枕上摸到了张纸,拽至眼前,纸上字影模糊影重,便盯了良久才瞧清其上字迹——
“承君厚爱,不厌旧情,奈何缘浅,相守成奢。今生残愿,惟愿君往后余生长乐久安,苍天厚我,得与君相识成念,今生短暂,朝暮不薄,不敢妄生奢愿。但求来世天涯不弃,山河万里,共君白首。”
宫城的丧钟长鸣不歇,共槌了五响方才止击任之余音绕颤不绝。
当下辰时一刻,钟声余音犹在,萧遥跑遍了整座宫城,才终于在正阳殿看见了士兵围守的阵势,而宫人们皆跪泣一旁。
“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