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福闻言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立刻跪倒在老人身边, 急急为自己辩解道:“老爷,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福生这条命就是您的!这些年我绝不敢有半分贰心——”
“前段时间寿山城那条大鱼在即将收网的时候突然脱钩,紧接着我患病的消息暴露……福生。”
老人语气平淡和蔼, 却仿佛雷霆霹雳落在何福的心中。不顾他急切想要辩解的神情和越来越绝望的目光, 老人轻叩扶手,淡淡道:“按帮里的规矩来吧。”
“是。”
侍候一旁的年轻人恭敬颔首, 上前利落制住何福。中年人还不死心奋力挣扎,满眼恳切祈求地望向老人, 痛苦地嘴唇颤抖:“老爷,老爷,福生真的没有骗您!我, 我愿意把一切事情全都告诉您!求您不要抛下……”
何福还想要再说什么, 却被老人一个轻飘飘的目光定住了。他努力辨认着老人的神情,眼中希望的光芒却渐渐暗淡熄灭下来, 最后认命似的低下头, 脸色苍白,神情颓丧,垂头丧气地被带了下去。
老人无动于衷端起茶盏, 用瓷盖撇去浮叶,浅浅品了一口。半晌,那年轻人回来了, 恭顺立在老人身旁躬身道:“老爷, 已经处理好了。从海底捞上来的那个打了针, 现在安生多了,要直接送去书社那里吗。”
“说过几次,以后不要说老爷,叫先生就可以了。”
老人锐利双眼微微眯起,似乎陷入了沉思,又似乎只是在回味醇厚茶香。年轻人仍弯腰侍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忠诚沉静。良久,他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
“给他送过去吧,他会喜欢的。”
老人抬了抬手,年轻人顺从立起身来,从他手里接过茶盏动作标准优雅地重新注入茶水。听闻老人这样说,年轻人罕见有些迟疑道:“可是这些年来那边一直都拒收老,先生您寄过去的东西。这次我担心……”
被老人淡淡瞥了一眼,年轻人顿时噤声。
“这回他会接受的。”
老人捧起茶盏,注视着碧翠茶汤中打旋舒展开来的嫩芽,忽然沉沉笑了起来。只是语气里却听不到半分笑意:“就算是为了他选定的继承人,还有王盼之那个疯婆子,他总会妥协。”
“五年,十年,十几年,几十年。”
老人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冷,颇有些意兴阑珊:“老了,我没有下一个十年跟他再耗下去了,就算是固执也总该有个头。当年的事情迟早要了结的。”
提起陈年往事,年轻人沉默立在一旁,识趣地不插话。老人也没有过多沉湎于过去,他恹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对年轻人命令道:“书社那边,你去传我的话。不用再跟盗火者虚与委蛇,直接动手。”
“这么多年来,看来我是低调过了头……才给了一些人错觉……”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沉沉倦意,像是要睡着了一般。座椅上苍老高大的身躯一寸寸变小,消失,最后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垂落下来,尾尖懒洋洋晃了晃。年轻人顺势跪坐在地上,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卷黑色软皮,抽开系带,里面金银闪烁光芒,叮叮当当,全都是精致绝伦的小巧工具。
他选了一把模样特殊的指甲刀,跪坐的姿势目光正好与座椅平齐。年轻人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手轻柔地握住雪白猫爪,动作娴熟地修剪尖锐指甲。
“告诉他们,不用多留情面。”
伴随着清脆利落的咔嚓声,低沉绵长的喵叫从座椅上响起。此时此刻座椅上趴卧了一只慵懒贵气的大猫,他浑身长毛打理的极好,就像一团纯白无瑕的雪,胸前那一团蓬松的毛发让它看起来仿若一头缩小版的雪狮。
令人惊奇的是大猫微微眯起的眼瞳左绿右蓝,透彻瑰丽,竟然是一双罕见的鸳鸯眼!猫瞳在半遮半掩的雪白睫毛下绽放出捕食者特有的凛冽寒光,倨傲冷酷。
“恒生和福生的事必须有个了结。”
“敢动我唐月凉的人,就要有死的觉悟。”
……
王前辈对唐月凉的替身不感兴趣,威吓过后就百无聊赖地回去了,任性把烂摊子全丢给了乔双鲤。面对被墙崩塌巨响引来,正精神紧绷惊疑不定的特工们,乔双鲤好说歹说,再加上替身老人敲边鼓填漏洞,这才总算把他们劝走。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情形非一般的尴尬。
“救援船已经靠过来了。”
乔双鲤无奈抓了抓头发,没话题硬找出话来说:“您,额,下船后应该就去找唐月凉了吧。”
老人摇了摇头,面对他就像对王前辈一样恭恭敬敬:“唐公托付我打理北爱尔兰的产业,这段时间我会留在英国。”
语毕,他抬眼向乔双鲤肩头望去,随后微微一笑,彬彬有礼摘下帽子,放在胸前行礼:“看来有人在找您,恕我先一步告退了。”
“啊……嗯。”
轻柔海风吹拂,带来一根洁白的羽毛,熟悉的气息。乔双鲤目送老人离开,回手抓住那根羽毛。果然是天鹅传来的讯息。乔双鲤跟着传信向上面走。现在船上的旅客们都聚集在一起等待救援,其他区域除了少数巡查人员以外空旷寂寥。总统套房所在的区域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
海风逐渐大了起来,弥漫在其中的情绪气息越来越焦急。乔双鲤终于随着风走进一间屋子里,绕开其中许多套间,他推开一间卧室的门,随后呼吸一滞。
徐徐海风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却驱散不了那隐隐约约尸体的味道。天鹅正卧在床头,亲昵又眷恋地靠在躺在床上的人旁边。感觉到有人到来时他勉强抬起头,乔双鲤这才发现天鹅的眼睛暗淡下来,失去了光彩。
“来的还算及时,小兄弟。”
天鹅声音沙哑,精神头却还算不错,开玩笑道:“向你介绍我的妻子,薇薇安,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乔双鲤皱起眉,忍不住上前一步碰触到了天鹅,可是稍微一碰他身上的羽毛就像雪片般扑簌簌落下。洁白羽毛落在女人火红的发丝间,乔双鲤这才将目光移向躺在床上的那具‘尸体’。乍一看,他便‘咦’了一声,犹豫迟疑地看向天鹅。
“薇薇安抛下我已经五年了,我一直保存着她的身体,寻找能让她复活的办法。”
天鹅哀伤低下头,用喙小心翼翼梳理女人火红卷曲的发丝,就像为伴侣梳理羽毛一样:“可能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总讲的报应吧,薇薇安的身体被盗火者玷污,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和天鹅说的不错,乔双鲤能够感受到薇薇安身上散发出来的腐朽气息。和普通的人壳不一样,盗火者可能在她身上使用了更加精妙的技巧,到现在腐朽之中混杂着一抹诡异的生气,就像床上这具尸体很快就能醒过来一般,却让人背后发凉。
只是现在船上盗火者都死了,这种尸体处理的技术应该十分苛刻,又经过刚才风浪沉船的颠簸,乔双鲤觉察到这具尸体上的生气正在飞快消散,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红颜枯骨。而在这死寂之中,薇薇安在胸前交握的双手里,那如星火般跃动燃烧的纯粹能量更吸引乔双鲤的注意力。
“那是我的风种。”
天鹅声音很轻,说几个字便停顿片刻,似乎已经虚弱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和薇薇安年少相遇……一见钟情。她身体有些病弱,又是普通人……我就把自己的风种分给了她。”
乔双鲤闻言诧异睁大了眼,刚才他还不明白为什么天鹅的身体衰弱这么快,这下子可是全都清楚了!风种在欧洲那边猎杀者就相当于火种。约定共度一生的猎杀者之间可以进行连火,这样一来二者心思共同,力量相容,甚至有可能激发火焰的第二次觉醒,对于双方的实力来说都是增强。
但普通人不同,他们没有特殊的能力,抗拒不了空兽力量的感染。一旦猎杀者在和空兽的战斗中被吞噬了,迷失禁区,他们就会逐渐忘掉自己曾经深爱的人。不仅如此,猎杀者也可以同普通人情侣分享自己的火焰。但是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普通人的体格不同于猎杀者,一旦共享火种猎杀者的力量就会源源不断涌向普通人。而普通人他们的身体却不能储存使用这种能量。就相当于一个漏气的气球,即使不断向里面打气也无法将它鼓起来。而连火后最重要的一点,双方将会同生共死。普通人更加脆弱,也更容易被针对。他们死亡后,猎杀者的生命也就走向了倒计时。
即使天鹅是S级猎杀者,如此庞大恐怖的力量能支撑他死去的妻子容颜宛如生时,却也只是杯水车薪。逃脱不了最后的结局。
“记得我嘱托的……薇薇安……喜欢海。”
天鹅喘了口气,似乎又积聚起一些力量,勉力道:“我……给你羽毛,拜托你……”
“我会的,你……唉。”
乔双鲤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走到薇薇安面前低头仔细端详,心中陷入了复杂的纠结,良久,他喃喃道:“转换成人壳的话,或许你就不用死了。”
可天鹅却摇了摇头,坚硬的喙温柔碰触在薇薇安的脸颊上:“薇薇安是虔诚的信徒,她最喜欢天鹅,她的灵魂如落羽般无暇美好。宁愿自己葬身大海,也不会想遭受如此侮辱。”
“没有心跳脉搏,浑身寒冷似冰的,哪能叫做人。”
“我明白了。”
乔双鲤点头,上前一步,手虚虚悬在薇薇安肚腹之上,闭眼感受。那里传来的黑暗气息最为浓郁,拥有数名盗火者记忆后,他脑子里多了不少人壳的知识。新转换的人壳,胸膛火焰原本的地方都产生一个‘空窍’用来盛放控制的石核。
但薇薇安生前是普通人,她的空窍是人工造成的,就在腹部区域。乔双鲤确认位置后,一星黑火从他的指尖燃起,星星点点涌入薇薇安的腹部。天鹅见状眼中闪过迷惑的光,他挣扎着想要阻止,可是浑身已经再没有一丝力气。生命流逝的感觉是如此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