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若,真是你!”长久失明忘却的轻盈和门外世界一起进入,重新看到幽若是多么好!
日光下万事皆美!那片她栽下的桃林在记忆里重合,枝叶历历,终于描清这片她久违的晴空!秋千从晴光摇荡到树影,她扎的秋千,在最晴朗最幽僻之处。桃花开满落满,记忆层层叠叠,迷途醉不问归,是重逢之故人。
“师父……”是自己的喊声?从桃林和时间深处。却分明是在唤她,她几时也做了人的师父?
桃花涂染的衣裙回应着春风,出落得清婉有致。眼中灵犀流转,随意挽起的鬓发垂下柔条,依稀青涩枝头尨茸,摇曳春光,洒落一身一地桃影斑驳。你是否是桃花精幻化,为了将我带回师父身边,才修成今日?
从不曾细看过幽若!这个一直陪伴她、不能陪伴时又一心挽回她的孩子,几时也出落成少女娉娉袅袅,只有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在顾盼间竟也自成一趣,天性天成,还是幽若。
记忆覆盖在桃林花海细浪,向晚催人入眠。可投入她怀中的人没有这般温柔。人虽轻巧,却是整个地扑到她怀中。又一次甜美地惊醒,顷刻迎来笑意涨潮:她常常往师父怀中去,是否也是这般?
此时却是看着自己的徒儿:欢天喜地充满,狡黠却依旧轻松驻守防线。如何幽若长年累月偷窥,她一眼捕捉到这萦绕不散的精灵古怪,直觉得亲切迷人。
春阳和花香薰暖笑声,一树树的桃花精,在这片曾经只有他居住的孤岛,永远不会长大。白子画莞尔间,嘴角顺着桃花绽开,轻动是碧空游丝自在,晴暖清淡里万物消融。多少日未见这样的青天丽日!找回小骨好些年头了,这一笑,心头风干的褶皱终于在回暖中安心又小心地抚平。
“尊上你笑了!师父,你看得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在花千骨的怀抱也安不住,要在欢呼和挥舞中顷尽狂喜。狂喜难罄,拉起两人的袖子,晃动中笑声如铃。笑中还词句清脆流畅。
“别以为尊上你设了结界,我就看不到了……”手中勾玉一扬,翠碧粉白,人和玉相映,灵动相通,玉石几时有了幽若的机灵。
为了偷窥你可谓是方法用尽!你想看到什么?照顾小骨这些年,我自然不会和她有什么,你倒是长年累月,乐此不疲地偷窥。这许多年过去,难道急在这一刻,我们会如凡间夫妻那般,人生苦短、春宵情长?
只是白子画也想不到,二十余年未能看见,一旦看见,不是相拥长泣,不是蜜意无间,却是仪式庄严。她离开绝情殿去盗神器,处刑,放逐,囚禁,反目,寻找……欢乐是沧海稊米,何其可怜!百年为她癫狂,百年守在她身旁,只在今日,桃花春风,一笑释然。天日永新,人世遁形。只有孤岛一方,积尘的角落日日洒扫,沁出每一丝气息,是拂晓天海清朗,是桃林深处梦香,是绝情殿最初的时光。最初。原来你我生命中,弥足珍贵,是最初的七年,百年苦难可笑谈;原来往后惊涛骇浪,只是为了去领会最初的誓言,初心不变。誓言。再不须多言。
犹记拜师大典上,她长睫上晶莹的露水和泪水,天地和她初心一般清滢。源头定是遥远而恒驻的星辰,光芒在不见始终的路途里,由始至终坚定。
见小骨脸上漫过一阵红晕,红晕未褪,就扑向幽若,几乎是和幽若一样的姿态,灵巧却毫无章法。继续孩童次次相同又永不重复的游戏。
“你又偷窥!你又……”誓言听到也无妨。誓言前,誓言前她几乎记不得了,天地静穆,祭坛庄严。是的。不是,誓言前她还和师父嘻闹过,打赌……要是被这丫头听到就真羞了!
怎么会……她如何能和师父那般说笑?再给她一辈子也不敢……仿佛看到自己的脸红起来,灼烧得喘不过气来。不敢看幽若,更不敢看师父。可是跟在师父身边,似乎是开天辟地之前了,多少冒犯都能在一刹肃穆中消身。师父太完美,她总觉得她做错什么;却不害怕,错误会损害师父,只因师父太完美。可是幽若……不能让幽若听到啊!
只好向师父求救:“师父帮我收的好徒儿!”
白子画感到面容舒展开来,原来春天都要枝舒叶展,原来风动轻飏,日照柔暖,竟是这般,陌生又无限怡然。点头间触到空气也格外柔软:“和你一样。”孩子气!
“但我不偷窥!”我……我可是很老实,可这幽若呢!幽若,你看到什么不好……
“你不敢。”师父说着,是一种她熟悉的师父的气势,又有一种她不熟悉的……师父这是志得意满么?师父不是,以天下相寄亦无所动容?
突然有些弄不懂师父。一直弄不懂的。但是今天,好像是另一种不懂。
“我……我……”摸着脑袋像缠一个线团。我是不敢啊……但是我……不说。
白子画用静纳万川的平静看着她,那嬉闹中散不去的敬畏,将他的心恭奉在最初纯明的清水,水源涓流,有声有色。你回来就好,还是以前的小骨。不过……你不妨和幽若一样,胆子大一些?
胆子大一些?小骨一向很大胆,拼死要拜入自己门下,拼死要救师父性命,拼死要维护师父的天下、让师父记住她……但她几时,大胆说出过心中的想法?在云宫,小骨以为自己胆大包天了,也就是个犯错绝望下和师父赌气的孩子。傻孩子,你只会为师父舍弃,却不会要求……让他心痛,让他心动。
多年照顾五识残缺的小骨。小骨看不到,每走一步都要拉着他的袖子。扯得他心魂一惊一颤。这是要他保护的孩子,却不是要他教导的徒儿。如同一梦,是你生了一场大病,我守着病中的你。虽然你不会和我说什么,我也不用和你说什么。就这样守着。修行,过犯,都不要扰你静养。
修行?过犯?怎么会想到这两个词?小骨睁开眼睛,梦就醒来了?梦醒之后呢?还和往日在绝情殿一般?也和千年清修一般,只是习惯了随时观微她,夙兴夜寐,抚剑展卷,她的时间成了他的牵念;兴起满殿跑遍,兴尽眠入花间,她层出不穷的机巧天然,更换着每个日子,日头常新鲜艳;几时习惯了夕食同处,她用炊烟等候,他用沉默陪伴;几时……无时不在,是她宫铃传语,器写人声,剔透无心,莹彩天成,孩童从不知疲倦,也不曾闻人籁。
那是百年来他最大的美梦。千年里惟一一个梦。或者千年如一梦,只有她是真的。他不曾渴望过什么……
小骨的欢笑,在目光的清澈中摇荡,人间天上,再无此等风景!为此你受了多少苦楚……修行?过犯?不是的。或者是,是有这些。最初有,一直有。但从今往后,师父一定会爱护好你,守住你欢笑常在。
还有幽若的声音。是了,几乎忘了你。
小骨和幽若的玩闹,是永不会腻烦和结束的游戏。病榻前的日子,他和小骨间是否也有了些变化?虽然,小骨还是敬他是师父;虽然,他还是爱护小骨如孩子。但长日相对,不免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稀释了时光漫长。小骨你看不到,师父可是看得清楚,听话的孩子,也会这样拉住师父衣袖不放,软语相求;即刻他应了,她却别过头去,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你眼睛也看不到,可你眼中定是我不熟悉也不懂得的神情,师父也想看到这另一个你……今日便是了么?不还是那个孩子么?会撒娇,其实听话;会调皮,一向勤奋……又何必去分清?他今日的笑容,比千年还多!浅淡桃花的清甜,轻轻在心田晕开。欢乐竟是如此宁和!
师父真的会笑?花千骨未细看,已先痴。是桃花染红的日光,抑或暖阳融化了她的欢喜?
“师父,你若偷窥尊上,就叫上我吧!”
谁在说话?幽若?什么叫上她?偷窥?小丫头大概高兴过头了罢,偷窥倒罢,还要公然商讨偷窥大计啊!
白子画、花千骨两人一齐望向了幽若,听不到笑声。
幽若连连摆手,衣袖慌乱。花千骨见她显然不是被自己镇住了。师父凝视了她半会儿,方才的笑意不见,空出片刻漫长。应当没有生气,师父似乎也不会生气。但还是看得幽若发慌。
花千骨却忍不住要笑,只是师父不笑,她也不好前仰后合,却终究是扶着门才能站稳。看来师父冠绝六界,道行殊人,不必显山露水,气势在此,不怒自威。自豪之浓,给她的欢喜又添上亮色:“哼,你师父好惹,你师祖可不好惹!别以为你现在是掌门啊……”
花千骨想做出严肃的表情,可是师父前,似乎更做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