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骨睁眼看到绝情殿。清静中是谙熟的宁静,和师父一样。师父呢?
“师父,师父……”师父一定在。
“我在露风石。”
花千骨一跃而起,听着宫铃跳跃声,跑到了露风石。海天开阔,云烟浩渺,心潮逐浪,不因见惯。
海浪烟波,化作白衣人袖底清风。三千微尘,大千世界,纳尽他襟怀,他周身光晕隐没在天地生息起伏。
“小骨,从这里往下看,你看到什么?”依旧是当年的问题。
花千骨笑了,一笑淡去了时光百年。不须回忆,不须怀念,清晰如当年。她初入绝情殿,见到露风石上,师父一身白衣,望尽天海无尽。
躬身作答:“弟子愚钝,只看到长留山。”
师父今日又要教导什么?一向寡言少语的师父,近来总是不吝言辞,答疑解纷,回答她的话甚至比她的问题还要多了。
“此时的长留山和往日的长留山,有什么不一样么?”白子画回想着当日,记忆犹新。时光增加了重量,更洗净了言辞。
再次遇到这个问题,已然是看过沧海桑田的花千骨,不再是当初登绝顶小天下的惊叹狂喜。再不愿长大,在命运之河里泅渡过,总沉敛一番从容;苦难一旦接受,也都是上天和师父用心良苦的考验打磨。脱却几分稚气,又用孩童学语的认真说:“更加明晰,更加亲切,更加渴望珍惜这一切。”
白子画点头:“回头看一切,自然更能超离局中人之囿,也懂得其中不易。我们修道之人,和凡人却并无大异……”
花千骨随着师父最后一句话越发睁大眼睛,从此一个新世界缓缓揭开遮蔽。师父当年可是谆谆教导,修道之人当不同于凡人,如今却说并无大异?是了,不是今日突然说的,这些日子都在说,要进入众生的苦楚,不是高高在上惩罚过错……不对不对,最后一句是东方说的,但其实是一个意思啊。不,也不是一个意思,东方怎么是师父?东方从不把修仙当作做人更好的实现之路,可师父高出诸多凡人仙人更多,师父的修行,是不断臻于至善!
白子画不回应花千骨面上一览无余的波澜,看着脚下大地苍生,不是虚望,却是凝神,似要走入每一个生灵的苦乐。
“凡人常在执念和失望两端。修道并非回避人之常情另寻解脱,倒是须历经逐求、劫难,终不至于厌离世事抑或游戏人间,因之更能珍惜守护而不混沌以求,万事处之以自然天道,郑重而不失美善情怀。为师当年说过,站得太高太远,难免看不真切。有时也须身临其境,亲身历练;但若只沉溺此中,也断无超脱之道。小骨,你之前也并没有错,若非爱惜身边之人,博爱天下也是一场虚幻。但若为所爱牺牲天下,最终也不能保护所爱。心中不执迷,方得天地宽广,万物于胸,大爱自在。你可知道,为何要爱这天下?因你我正在天下中。敬畏天地,也珍爱天地每一造物,众生,你我。”
花千骨认真地听着,血中的□□在深长的呼吸里匀称,一吐一纳要将师父的教诲融入血脉。师父的解释有些不同了。当年在她面前浩瀚展开的天地变得小而可亲,曾经俯瞰的生生灭灭化入心中,谨慎而感恩地贮藏了。
虽然不似当年年幼不知事,花千骨仍旧是小小的身躯站在白子画身旁,浸透敬意和信赖,初心晶莹如初。
“为师……是太害怕再失去你,恨不得为你代劳一切。但须知每个人有自己的命运,你需要自己去理解,自己去把握。你我命运已然相连,之前我们都错了,也是合该一个你死我活的劫难。但如今要共同承担,不可再错了。”心中是有多少伤痕累累的担虑,放入师父对你的训话中?这样的语调,重如整个人世,我也快不熟悉了。
花千骨都听懂了。师父给她的关怀,太温暖,整个身心都在泪水里融化,每一寸记忆角落的昏苦都被暖流浸没,喜极而泣;太厚实,如何能沉溺泪水?感动必然要记住天空孤高不变的法则,去温暖苍凉的大地。早没有了思索也不须思索,跪拜在地:“谢师父教导,弟子谨尊师命。”
白子画心下一动,小徒儿自然的跪拜和恭敬,仿佛抹去了日后他们经历的一切,一时间甚至感受不到任何别样的情感,只有单纯的敬慕和爱护,如同师徒之间应该有的那样。
而他苦心教她自立,她却依旧是心存依赖,仿佛只要一切听从师父,师父自会安排好一切。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理智在摇头,心中却怜爱愈深。
也罢,尽全力保护和引导吧,小骨会慢慢长大的。长成怎样,是小骨的造化,他也只是依照她的天性,引导和陪伴她的成长。来日方长。长大前,修得真身前,他要做好她的师父。
这次的劫难,看得比上一次清楚几分,也深知没有上一次来得痛苦,却少了一分不畏天命的胆魄。最终,天命不可更改,但人事也是必须尽的。小骨一定不能受到伤害!
一任花千骨跪在脚下。长时的沉默中,白子画看着温习他教诲的小骨,想了许多,最后说:“小骨,师徒关系是你我一切的开始,也永远不会改变。师徒名分毕竟不可轻易结为夫妻,你我经历的磨难难免比常人要多。此番劫难为何,为师亦不够明晰。渡劫之前,你我仅是师徒。”
花千骨脸上一红,不敢看白子画。第一次见到白子画就有往事相熟、今世相许之情。从那日起,不染纤尘的洁白就弥漫她的整个天地。
但一旦发现对师父竟有不伦之心,总是羞愧难当。却只想隐藏起这一切,永远留在师父身边,做一个不会长大的孩子。
如今已是成亲多年,虽也会忍不住要超出师徒的界限,感受情人间的亲密。师父的怀抱是温暖洁净的,是绝对安全、全然属于她的,这便离师父最近了?就是这一念间,一种僭越的惧怕和羞耻让她再不敢前。天下人都在那一死一疯后默默谅解了他们,没有旁人反对,原来最大的障碍,横亘在心中。
其实,永远只做师父的徒儿,不管心里是怎样的感情,反正师父就是她的一切。朝夕相对,上慈下孝,日月长久,天地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