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声色俱厉,比当年三尊会审那句“为何偷盗神器”更甚。
何以触罪?罪过之为罪过,又要伤害多少人?最终累及师尊,为她承受责任、刑罚和愧疚……
惊惧、痛悔,一层覆上一层,泪水严严实实压在心口,却哭不出声来。
手腕猝然受力,坚实入心。初以为是销魂钉刺入骨肉,等待着沉重的刑罚,给她轻微的心安。却不是,握住她手腕的是那冰玉雕成的手指,隐现在白袍如雪。诛仙柱上,这最倾尽一切都想走近的人,离自己多么远,此刻又多么近!
“若沉溺过往,新历练于你何益?”
冰雪无声洁净,为了她才出声,似严酷无情,却是要保护大地、孕育一春。
“谢谢师父点醒!”师父的手还握着她的手,她怯怯地回应,轻声传音,轻若一线,却无杂念。
念及自己的过犯,永远不会安然。但安然重要么?犯下罪孽还应当求安然么?师父不弃,自当千恩万谢,安心跟随师父,修行赎罪。悔疚更当坚定其心,岂能是扰乱?
而师父,斥责常清辜负徐长老,比当年斥责她辜负自己更甚。后者,师父甚至没有斥责过;斥责过她的罪过,却没有斥责过她的辜负。师父待她再严厉,又哪有自求高?不是为了什么,甚至不是为了给她做出表率。师父本是这样的人,自然这样行事。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向善?
向善不是此刻沉迷。
看常清,被徐长老按住身子,平躺在榻上却不能安静,但也没能出声。眼中愧、痛交织,惊、悔成泪,颤栗的嘴唇弹落几滴泪珠。咬着嘴唇,追不回泪水,渗出血水。
花千骨骤然听到,师父代她受了六十四颗销魂钉,又还能说得出什么?只有生生受过销魂钉的苦,方能体会。一旦体会,言语早就无力了。
听到徐长老继续说道,一贯的慈爱,淹没对苦痛的淡然:“师父没事。你修为尚浅,医术虽有小成,法力却是薄弱。两根销魂钉在脚踝,怕你日后再难以行走。”
徐长老说话,竟也有几分老迈。师兄也是这般。仙人也苍老了,不是怪诞么?大抵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常清泣不成声。自然是,你想感谢我师父,尚能用言语;可是你自己的师父,为你牺牲多少,如何是言语能尽?
“清儿,你同师父说实话,谁授意你去偷神器?”徐长老也严肃下来,盯着常清,眼中没有老者的混浊,却似少年的失神。打湿的光亮,碎裂的光亮,不是失望,更多是不可置信。
师父,你是不是也不相信,小骨是有心作恶?所以你才一直护着小骨?
“师……父……”常清似在用力回想什么,眉峰深蹙浓黑,眼中却空荡,凝聚不了任何光色。
“你有何困难同师父说!为何不相信师父?”
徐长老定是气血涌上眉头,白子画也不曾听他这样气急败坏过。自然是,不知人间气恼为何物,却会因徒儿生气。不听话,不争气,固然;可徒儿这不信任,不坦诚,却更难承受。
“师父……我真的不知道……我甚至不记得,当时如何会……回想起来,好像就是非这样行事不可,甚至不明白……不明白是错的……”徐生眼中的湿润和碎裂,映在常清额上,汗水痛楚。
奇怪,怎么会这样……这么说,常清偷盗神器,比她当年,更是无辜!
听到徐长老训斥道:“戒律阁判你在此思过三十年,你且好生反思,不可再造次!”干哑疲惫,但也掩盖不住不满,不满也不解,不解又不忍。
几时和师父、徐长老走出了房门,院中摊开各色草药,不赋声色的日光下,苦味沉浓甘甜。
“白子画,我跟着你们这群无聊之人晃荡了大半天,杀人救人都分不清……我带琉夏走了!”紫光在草药中漫开,色调奇诡。
“魔君稍候……”白子画也不看杀阡陌,对徐生道。“徐长老,令徒不是有意隐瞒,他似是先天中了诅咒,会跟从难以言喻之力。他这个妹妹只要有事,他就要神智失控。劳烦你看好他,不要让他离开医药阁。常夏身上也疑团重重,定是有人借此生事,魔君且照看好她。”
徐生点点头,散不去困扰:“清儿这孩子,心思纯明,重情重义,我是断然不信他会做什么恶事。却是诅咒……谢尊上相救!日后这孩子若有什么事,还望尊上看在老朽份上,不吝相助!”
苍青沉入大地,未扬起一尘一埃。
今天真是……所有想不到的人,都跪下求师父……
“徐长老不可。我会尽力。”白子画俯身扶起,一阵沉重拴住了心头。
沉声道:“审不出什么。女娲石并不在长留山,他却知道去偷龙勾玉。必有人在谋划。徐长老请看,这是何种毒?”
白子画打开一方素锦,中心一点乌黑。疗治常夏之时,他识不出是何种毒,已然明了下毒之人不凡。若非和朔风血脉相连的黑石,兼勾玉神器之力,加以他的仙力,常夏中的毒,一时怕难疗治。
“世间竟还留存此毒……”徐生的惊诧蘸满人间苦痛百般,“老身初入长留山时见过此种毒,名为九死一生,伤人阴毒,配制繁难。曾经为祸人间,解药研制耗时,还魂无术……本以为知晓此方的人不再存之于世,此毒也要失传,竟然……幸而尊上及时相救!”
真是九死一生!常夏能得救,是歪打正着,在下毒人意料之外。长留山若只顾判罪,不管救人,只怕正中了此人下怀。一场仙魔之战已然拉开帷幕……看来小骨待人之法,尽力去救助每一人,确是化解世间祸患之法!人祸因人心有恶,惟有善可胜之。
“该死!是谁对琉夏下毒!我杀阡陌定让他魂魄无全!”
紫色光焰漫涨又消退,退回杀阡陌怀中的小小港湾。
“哥哥,哥哥!”常夏开始喊叫,不知是哭还是笑。
“哥哥在啊……”杀阡陌柔荑纤指去抚常夏因失血愈发白净的脸庞。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要哥哥……哥哥!”尖声叫喊,声线脆薄欲裂,让人听之不忍。
“那不是你哥哥,我才是你哥哥!”杀阡陌满是恨意爱意,死死抱住常夏。
“妹妹!”低沉之声,想抬高也无力,但终究显出自己来。常清扶着墙往院中走,每一步都牵动眉间的痛楚,望之揪心。
“清儿,你的伤!”徐生慌忙扶住,连连摇头。
“魔君,你让她自行选择罢。强制她,她更要疏远你。”白子画轻叹。他懂得,这有多么艰难。他也害怕过,怕到醒来不能想、睡着不能梦,怕小骨记起了过去要离开他。但是小骨总要自行选择。
紫光黯然落潮,长发萎蔫在地,杀阡陌陡然松开了手。
常夏已是一步一瘸跑到常清身边。她行走也不能自如。
常清笑得像个孩子,全然不识愁滋味;又似老者,沧桑历尽终归怡然。脸上痛意立时无踪,只顾抱住妹妹。用衣袖轻柔地擦去她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水,脸上干爽了,又去理她额前细碎蓬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