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抒怀人间(1 / 2)

青年说话,既畏葸,又张狂,似中气不足,却因此扯着嗓子喊。

找白子画求医的病人亲友终究听得分明。几道目光齐齐看向花千骨。

花千骨不能细细分辨那目光里的含义。从小鬼魅缠身,习惯了众人厌弃、回避的眼神。虽听师父说自己体质不再凶煞,一时仍旧慌了神,不敢看众人。

垂在身边的手微微捏起拳头,不是想要对敌,只是本能地自保。却被一只有些凉的手握住,握得很紧,一股清流漫溢全身,从此没有怯意,没有敌意,只有无边安宁带来的暖意,即便这只手还是凉的。从这暖意中响起一个声音,她此刻最渴望听到的;或许,在最初遭人冷遇的童年,就期待过了。

“我娘子不曾招惹鬼怪,勿要诬赖。”

白子画语调并不高,不着情绪,花千骨却感到师父身边,气流有些波动。

青年如同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摄住了,直愣愣站着,全身上下到眉头嘴角都不能动弹。

稍后才脱了这魔咒,说了句:“是她自己说她招鬼怪的。”僵硬中不能发抖,却还是掩盖不住胆怯。说了这话转头要走。

“范兄弟,我给你诊脉。”王大夫招呼了一声,仿佛没有听到前面的话。

那人有些胀红了脸,进退不是,还是走了进去。只顾低着头,经过花千骨身旁时更时把头偏向一边。

白子画也不看那近在几步之内的人,只是安静地看着花千骨。

花千骨甚至读不出这安静里是什么,只觉得整个人如此安稳,刚才那些可怕的话语和注视,都不存在,之前也从不曾存在。

白子画继续把脉开方,也不理会众人多了一层疑虑。

药铺沉默得让花千骨发慌,不知众人都在想什么,但也没有人离开药铺,直到拿了方子、抓了药。

又过了几日,来往的病人,都神情复杂了几分,谁人都不言语,送来的瓜果、糕点也少了许多。白子画也不计较,知是小小村庄,随便一句话,不出一日就能传遍。

“师父……”

花千骨才说出两个字,白子画就明白了:“小骨,怀疑一个人容易,相信一个人难。生死相关,人人但求自保。”

“那师父还是救他们?”

“你也会救。他们只是没有条件信任。”

感受到师父拍着她肩的手竟有些暖意,突然想哭。

以前爹爹也教她不要怨恨周围人,他们只是不想受到牵累,并无恶意。

谢谢你们!你们让我看到更大的光明,从而能宽容这些阴影。幸好有你们,我不会怨恨所有人!师父你还教我做更好的人,若不是不是你给我的光明永难抹去,即便妖神集天地黑暗的恶念也不能侵占,小骨怕真要毁了这天地!

一日两人来得早,药铺还关着门。门上猛然敲响了。敲击声一声快过一声,花千骨感到心跳也随之加速。这声音里,怨气太重。

白子画开了门。紧接着被一大汉双手拽住了衣袖,雪白的衣袍蔓出猩红血迹。

白子画有些不自在地瞥了一眼衣袖,终究什么也没做,任大汉拽着。看他五大三粗,眉毛浓厚,几乎连成一线,圆睁的双眼闪着凶光。

大汉身旁有副竹子担架,架上躺着一个中年女子。面色有些发青,应是白子画治疗过的病人。但如今嘴角淌着血,血色乌黑,像是中了毒。

白子画静静等大汉开口。

“你们……果然是妖孽!”憋了很久,一口气终于吐出来。

“何出此言?”白子画依旧波澜不兴,感到花千骨慢慢走到自己身后来。

“就是她,招惹些鬼怪。”沾满血污的手放开白子画,想推开他去指着背后的花千骨,却哪里推得动白子画,一时怨念更甚。“你医治我们,也不安好心!”

说罢一双不干净的手就往白子画身上抓去。白子画稍稍皱了皱眉,背过身去,向前走了一步,大汉的手落了空。

“你娘子此时的病,和之前无关。抬她进来,我好开药。”

花千骨看到药铺门口已聚了些人,暑气未兴,已然笼上一层窒闷。而师父正对着她,站得非常近。面上还是没有表情,却怎么感觉到一些温度。难道,师父竟也有些生气了?因为……因为这人说她是妖孽?

“我凭什么信你?”大汉复又喊叫起来,却失了些底气。

“请自便。她的病,我医得好。”

被师父牵着往常日开方的内间走。师父手上,和步履一般轻稳。她知道,白衣在身后要托起清风,阳光要失色,尘埃要遁迹。身后众人抑或无人,众人赞许抑或贬低,于他无有二般。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举世闻他大名,却少有人真正懂得他。他从不在意世人之见,对世人的恩慈悲悯,却永无止尽。

“杜二哥,你把你娘子放下罢。桃大夫能看好。”却是药铺主人王静丘走了出来,声音平静,却说不出是请求,还是命令。杜二更泄了些气。

“桃大夫,你别介意。杜二哥性子莽撞,娘子病了,有些急昏了头。”王静丘对已是走开几步的白子画说。

“我急昏了头?你让他试试?如果是他娘子躺在这里……我还不清楚他们是真心救人不是!妖孽……”

王静丘只是摇摇头,不作理会,走近担架,蹲下身去号杜二娘子的脉。

花千骨感到师父的左臂竟一瞬颤抖,正是在杜二说“如果是他娘子”时,难道想到自己出事,师父就会不安到如此境地,以至触动绝情池水伤疤?

对白子画默默摇了摇头。师父,小骨不会有事,小骨不能让你担心!

“救人要紧,我看不好你娘子的病,还是得找桃大夫。桃大夫辛苦这许多日,皆是为了救人,哪有害人之意?我也是做大夫的,医者父母心,我岂会弄错?”

听到王静丘还在苦心相劝。村人常常自私,自私就不免伤人。王大夫救人又劝人,医的不仅是身病,也是心病啊!

又是一阵沉默,窒息的空气却有些松动了。

“杜二伯伯,你就别怀疑桃大夫了,我的病就是他看好的。”一个软软的童音,听得花千骨嘴角舒展开一涟笑意。看着她眼里漾出的绚丽,白子画也微微扬起嘴角。

“小叶子乖……杜二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得人医治就是欠着人一条命,如今却索命来了?你们这些不说话的,不都是受了他的恩惠么?如今还不知道站出来帮他说句话?哼,就知道无事生疑,不好了就说他人作恶,好了又怪人别有居心!”

花千骨一直背对着众人,听出是常芜的声音。打从第一日认识,就这般嘶哑。和琴而歌时,深切幽怆,流出清意,时光掸去尘俗;此刻如鸣暮鼓,却铿锵有力。

及至回过头,见他脸上鲜明的线条更镀上一道钢色,浓黑的眉眼仿佛要刺破众人成见,人生桎梏。如师父说,常先生确不是常人,愤世又清醒,玩世却仗义。

一片噤然。花千骨感到怨愤之气散去许多,大概这些人,是惭愧了。

“你们全部给我听好,他们两位,是我常芜家的客人。和他们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常芜说到最后一句话,已转身大步走开,众人慌忙让出一条道来。

杜二娘子的病在白子画医治下渐渐好了。

一切照常。常芜也不接受道谢。

“是人都要说句话!那些人简直不是人!”常芜全无好气,几乎分不清,他要骂的是谁。

又一日鸡鸣刚过,又听见常芜的琴声。白子画轻声叹口气,看了看甜睡的花千骨,迅速封闭了她的听觉,自己却不再入定,听常芜唱道:

“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

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

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

披轩临前庭,嗷嗷晨鴈翔。

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

壮齿不恒居,岁暮常慨慷。”

古雅幽深,哀而不伤。白子画亦是微微一惊,倒不是有诗里相近的感慨,他们师徒都是并无“高志”之人,却是禀赋、意志不凡,兼之时运成全,站得比众人都高。

他惊的只是常芜飞扬跋扈的性情却也能作此古朴有度之歌,而他全不顾门外入夏之景葱茏,倒能悲秋如临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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