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溽暑,街市空闲。小贩懒于叫卖,家家户户收起帘子。刚从冥府来,人间终究是热闹。
“终于回到人间了,在太阳下还是好啊!”花千骨双手向天伸直,头仰到最舒适处。不对啊,回到人间?多少年没住在人间了,来这里却如返乡?
还是东方说的,人界才是最大的力量?不仅在于人数最多,更以不尽其数又万事莫能偏离的演绎,成为六界之源,生灵之本。好像……是这样的,一切都是人,不管神仙妖魔,甚至还有冥府的众生,说到底都是人,做人不能解答的,换一种形态也未必有益;解答不了人世的问题,修仙成魔一样不能超脱,死亦不能。
但是,东方你说修仙不是做人的最高之境,这个,她也不知道……但是师父,是修行的最高之境无疑!看众生往来或静止,是否知道归向?她却是知道的!虽然她才走出第一步。
“千骨……你说我们去哪里?”听到十一师兄说话,言语中见出脚步的不确信。
什么?你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如何会不知道,我们不是回长留山么?师门在,糖宝在,你犹豫什么啊?
“千骨,你说糖宝……会不会生气?”落十一脸上交织委屈、担忧和愧疚,一脸孩子才有的认真。
“啊,十一师兄,你想什么呢?”花千骨放下举起的手,扶住腰,看着落十一,实在是忍俊不禁。好久没笑得这样了,没有深意,没有触发,是童心的天真趣味。
“我收漫天为徒时,糖宝一个月都不和我说话。你不在那十六年,她更是天天跟我赌气。这次他若知道我……一定再不理我了……”落十一带着哭腔。
“不会吧?”花千骨声音转了个大弯,不知是说糖宝不至于嫉恨,还是落十一不至于啼哭。反正,她想不到。她知道的很简单,她只能说她知道的。“糖宝很喜欢你啊。”
“真的吗?真的吗?”落十一欢喜地拉住花千骨的袖子,急切地等她回答。
“十一师兄!多少年了啊,你还不知道糖宝?”花千骨觉得,这简直是比黄泉路遇到东方,更让人惊讶。
这世界这样多的问题,可你……这也是个问题么?但是,看你这样耿耿于怀,分明就是个问题啊!
“是啊……”落十一低下头,说出的话更沮丧,“我居然不知道她,我还说喜欢她……”
“十一师兄!糖宝被你宠坏了!”花千骨直跺脚,怎么处处都让你想起自己的不是!你有什么不是?我曾经让师父……难堪,还是有些原由,可是糖宝她……“我回去和她说,不许她欺负你!”
“二位公子、小姐,行行好!赏我一点盘缠,我好去看我夫君。他这么一走,不知去向,我一年没见他了……”
花千骨正和落十一说不清,被一年轻妇人拉住衣袖。妇人未说两句,就哭了起来,全然止不住,似是伤怀至极。妇人掩袖抽泣,却见微微低下的头上插着一枝彩色花簪,色调浮艳,式样虚夸,一个守空房已一年、要离乡寻夫的节妇?
更毋需多看。凡人常是一目可以堪心,他二人早已了然于胸。却不约而同,拿出一些银钱给那妇人,还好言几句。
“你明知是假的,还伤心什么?”花千骨看着落十一,想笑话他,却是无端端想哭。
“你不也是……”落十一却不掩饰,眼中一汪清水。
“可我想……”花千骨垂下头,还是感到脸上的红晕被十一师兄看到了。
“我也想糖宝宝了!”十一师兄你倒是毫不害羞!直接说出糖宝的名字,还叫得如此亲昵……
“我们这就回去!”花千骨忽然觉得,徒然在十一师兄前害羞。不顾两颊绯红,仰头看着落十一。你我都归心似箭,何必隐瞒?何必拖延?师父去取信物,已经回到长留山了吧?
“我还是怕……糖宝要生气的……若不是……东方先生阻拦,我差点要见不到她了……”落十一清俊的脸皱成一只苦瓜。
“十一师兄,你真是!还东方先生……糖宝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花千骨扯着自己发梢,叫天不应,谁能想像世尊大弟子会有这般情状!亏她以前天天和糖宝一处,也不知十一师兄前,糖宝是这样骄纵……更听到落十一的声音。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况,糖宝是……异朽阁的灵虫……”
“天啦,糖宝不会知道!你也没有错!你哪点想不通……”看着落十一耷拉着脑袋,说得却固执。是我想不通啊,你如何不能相信一下自己,相信一下糖宝?为这一点事生疑,却如此不遗余力?
“不是的,千骨!刚才那个妇人是骗人,可这种……离别,思念,却是真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有的猜想,担忧,甚至矫揉造作,都有真的成分!说真的,我对不住糖宝!”
“啊,我不跟你说啦!今天不回明天回!”
花千骨捂住耳朵,一团乱麻啊,可心里却清晰回荡着落十一的声音,对不住,对不住……她对得住师父么?
死境走了一遭,不是和师父,但师父一直陪伴着她,所有大危难,所有小芥蒂,所有在世间的磨难,生死内外、此生前后……师父是何等人!她……永远是亏欠师父的,因她做过的,因她没做过的。做过的,有不足;没做过的,有不能。是她在这六界至人前,自惭形秽,自惭形秽却也不能不紧紧跟随,于是感激他的恩慈,感喟自己的亏欠,亏欠他的无暇,亏欠他的大爱。亏欠,愈发虔诚,苦行实为大乐,再无他路,再不期求另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