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苦求二人共度除夕,二人婉辞而去。小牛儿不想,惟一剩下的亲人把注意力投向他人。他二人又何忍加入祖孙的孤单团圆。
本以为他们有了衣食,小牛儿的病也日渐好转,皆大欢喜才是,却知更有烦恼。人身之上,人心的烦恼更深。人间如何能完满?
御剑飞去。并没有商量,飞向了云山。
那是隐居地,再没有他人了,暂时不见人间缺憾。曾经在这里,他独对了,她承受的整个人间缺憾。但终究是只有他二人。
近屋舍时嗅到熟悉的气息,还有,橙子在熏烤中的浓香。
经历那次骇人的生兽饕餮,在人间诸般悲苦中停停走走了一天,能释放的俘虏和不能休止的征伐,老乐师未得归宿的琴和未能开始的情,小牛儿不合群的雪人和不能替代母亲的祖母……整天没有动过饮食的念头。
这又薄暮了,人间应是升起了炊烟。炊烟浓淡中,是日落下和师父晚餐的无数画面。
“不是三日不想吃饭了么?”
师父几字无心流云,她却听出怜意。
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红着脸说:“说明我很快就能开解释然。”
“说明?”
花千骨捂住口。小牛儿年幼老成,一句“说明”惹得众孩童嘲笑,她如何也说出这样一句?师父看她一目了然,她还“说明”什么?
白子画从小牛儿那听到过早离开的童年,却在小骨这总能找到孩子气、赤子心。小骨从小多难,比他人更勇敢,却也更真纯,最是可贵。这一句“说明”恰是,尤其在自己面前,自然真性。许多患难,各自承担又共同度过,如今更无掩饰。
这句话说得似孩子在长辈前邀宠,又有终于能并肩而立的自足自安。历练不见尽头,她能投入却不沉溺,劳苦而不失欢欣,方得始终。
数丈之遥,门不推自开。
“小花花要说什么?又有何不明?”一个声音清晰传入,仿佛就在耳旁,凑着耳朵说出。这个声音之下,整个人被一览无余。
回转抑扬,一听就知是儒尊。还以为云山再无他人了,师叔如何在?人还未出现,就开始说笑了。再尴尬时,师父总能不说不笑,可师叔却总要第一个说、第一个笑。
心头爬了几只蚂蚁。想不出如何作答,没想过要作答。
只觉甜香沁人,在眼前漫开一片橙光。
“我……我想说明!”花千骨想到被幽若吃的那个烤橙子,想到儒尊应该和幽若在一起,猛然抬起头,看着考量中也不能全然作真的笙箫默。“这个橙子应该是我的!”
刚说完这句话,脸就涨得通红,和浆汁几欲迸溅的鲜果各争其妍。
浆汁并未迸溅,却爆发一阵笑声,其中甚至有师父的笑声。旷远清极,却也有了炉火的余温。
“师父,是我上次吃了你的橙子。应当还你!”
幽若三下两下,施法把果皮焦香的橙子托在碟子中,双手奉到花千骨眼前。
“师父,这是最后一个橙子了。你要么去另一间屋子吃,要么分我一半……”
花千骨也加入几人的笑声。
“有其师必有其徒。”笙箫默的声音混入笑声,浑然无二。似在笑花千骨和幽若,却看着白子画说。
“和你们过除夕。”清流平湖,水声若无。三人都收了笑声,却保持笑开的表情。
继而又惊喜扰动起来。
平缓如语声,白子画袖袍荡开处,纯白衍生万千色彩。馥郁明妍的瓜果在席间排开。
“师父,你让我等你,就是采果子去了?”
“竟有我在天庭都没见过的!”
白子画见两个小丫头喜闹成一片,嘴角轻轻勾起:“不要吃伤了。”她们又哪里像师徒?倒是一对玩伴。小骨若和自己也这样……想想也笑了。
缤纷袖底散尽,纯白依然。掬一缕清香浅笑,移步雪地深林。
笙箫默也飘然随往。
冬日黑白两色,惟松木长青。只不见了五彩翎羽的神鸟。
永困六界历练。
我要和师父一起,不要无知无情世界的欢乐。
同时听到两个声音。眼中难有的炽热,一树覆雪尽消。
“天降大任啊。”
白子画听到笙箫默惯常谐谑的声调,举重若轻。师弟每次看得清楚。
总和小骨说,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自己不喜俗世,却也并非隐士。小骨从人世之初与生俱来的良善,更注定带来灾难和化解灾难。是以他二人不得脱于“大任”。
小骨之前,并未有喜恶,一切只是责任;小骨之后,痛尝得失,方惜所爱。曾和师弟说,从今后怕了,容不下那么多是非,只愿守着一人,只在此一山,安定一生。
“你们隐居了这些年,终究又回到这世界。我从不与人牵连,自由了多少年,如今也……”笙箫默长笑,满山冬木,苍苍相应。
何尝不是?常芜清醒,有重要之人,如何可能得失无意,自由无碍?
其实在云山,小骨虽没有记忆,心中却没有放下人世的苦痛。他也是,放不下的。
冰雪消融,雨声潺潺:“不仅如此,这次在人间,还烦你们照看两个人。”
笙箫默饶有兴味地看向白子画,却不出声。
“是南无月,还有和朔风一体化生的兄弟。”水流无断。
“是福不是祸罢?”笙箫默兴味更浓。
“是祸也躲不过。”
说罢两人默契地笑了。
“此番还是事起长留山?又要愁煞大师兄啦。”
白子画又好笑又好气,又心酸。大师兄也是继师命,守护长留山基业,多少操心,和自己多少不和,最终没有分毫为己。这次再不要师兄弟失和,就是长进了。
两人缓行至庭中。
白子画正要推门。笙箫默抬手拦住。
“二师兄真也无趣!就不听听她们说什么?”笙箫默传音道,双目合成新月。
“师父,你们真的吃了那么可怕的生兽?”
笙箫默端详着白子画:“二师兄果然是不拘一格。”满眼又惊又赞,白子画却面无喜怒。
“幽若,这个蛋花不是这样打的。要先在碗里打匀……”
“师父你好拘泥!我直接把鸡蛋下到锅里,在锅里搅匀,不是一样?还更便捷呢。”
白子画似笑非笑地直视笙箫默,却未说一字。
倒是笙箫默谈笑自若:“绝情殿三代,并无人真拘泥。”
白子画会心一笑。若是拘于常法,又如何会收小骨入门?也不会有之后的一切,就连幽若也不会入了绝情殿。
“在碗里打不了那样匀的……”
“你看我,用法术嘛!”
“法术不是为了便利,亲力亲为才好……”
“你怎么和尊上一样啊……”
笙箫默转用刚才白子画看他的神色。
笙箫默不出声,白子画也不出声,只任眼角、嘴角月河微弯,溢出细浪笑意。小骨几时作人师父,这样学着他的调子说话。还如此自然,在自己身边这许多年,也是潜移默化了,并不用刻意去学。
“师父,在人间时,你人前如何叫尊上呢?”
“改不过口来,几次第一个字都出了声,只好临时改叫……‘师兄’……”
门倏忽敞开,声随风至。
“小花花也太过分,竟和我抢师兄!岂不知我就和二师兄近,你要抢,也应抢大师兄。”
花千骨把头越勾越低,小步往白子画身边移,去扯他的衣袖。这话被师叔听到,真不如被师伯听到。
“这蛋花汤,可是你教幽若的?”白子画似未听到前面的一切,正经地问起这个玩笑。
“又岂用教?也不看是谁的徒儿徒孙?都是亲力亲为……”
“你总是欺负我师父,笑话我师祖!饿死了,我们要不要吃饭啊?”
问题又被师叔打回,花千骨正不知如何收场,忽被幽若霸道的一声吓住。这丫头真不可思议,从来觉得师叔不可理解,现在徒儿也解不了了,自己几时敢这样和师叔说话?和师父说话?
最后听到“吃饭”二字,快步去了厨房。低头端菜上桌,一路听到幽若嚷叫,儒尊笑对。
“一定是你出主意来偷听……”
“你就知不是你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