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水向云。留小舟,在风烟俱净处。
向日月间、无尽天边飞去。
晨光勾画出她一条条发丝发亮。她在身边的每一刻,没有比这更美好。
如果这次历练过不去……不,过得去!他越来越害怕,经过了应该不怕了。经过了,却不能再失去了。却也不会再失去了。
“师父,我们也没和师叔道别,还有那船……”
“无忧。”
渐近人间。
好熟悉的街道,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对。
“这是……瑶歌城!”
闹市人来人往,宫室巍峨、砖墙富丽的异朽阁,并不曾吸引过多的注意。门庭轩阔,可容车马,却只有零零落落十余人,松散排成一列。
花千骨一手拉着师父,一手抓着发髻,似要抓出千万个疑团。如今的人,再没有问题请教异朽阁了吗?
咦,这些人手上拿着的是……萝卜!想起第一次来异朽阁……眼前景物模糊,散开许多细碎光影,东方时而如浅水时而如深海时而如生铁时而如烈焰的目光瞬息万变,穿射其间。
遇到一束莹白之光,从一个至亮极点射出,所有碎片消弭殆尽,化入纯色。师父……刹那心中一痛,痛处蘸满歉疚之感,就像是做错了什么。
双手拉住师父的袖子,乖顺地低下头:“师父,我们去寻点萝卜吧。”
“不用了,你们进去罢。”
听到一个不大的声音,却如公堂断案,不可置疑中带着凶狠。
抬头看到,仍旧是第一次来见到的绿衣女子。高大得失了分寸的身形,正合凶气不掩的嗓音。但一切不仅不可怕,却是可亲了。
当时为取崆峒印,封印怪兽不及,她从容赴死,最终还说不该对她那样凶。又想到那些当时听不懂的话:她只是完成她的任务,阁主太苦,别让他难过……
“绿鞘!谢谢你……”看着瞠目含怒更甚初次的绿鞘,心中泪水涨潮。
“不用了,快进去。” 绿鞘声音依旧不大,却完全失去了耐心。
“不是阁主三个月前就不见人了?”
“你既知道,还在这里等什么?”
“为什么放这两人进去,他们连萝卜都没有!”
二人已踏入云萦雾绕的迷宫深处,不知外面的吵闹如何终结。白子画只暗暗念了一遍:“三个月前。”
花千骨心绪有些低沉。东方总说她什么也不欠。可想着最后那次,黄泉路上如笑春风的东方,黯然解嘲自己的命运:世世轮回,无所不知,一无所有……
只拉着师父的手,也未在意路程长短,任绵延的道路、屋舍在云雾中后退,不多时到了异朽阁的核心——东倾西斜、直插云天的塔楼。
奇诡的黎黑色摄人魂魄又令人畏而思退,不见其顶,咄咄逼人地压下来。里面是还要惊悚万倍的拔舌地狱。花千骨不由向后一步,在白子画手中握着的小手颤抖了一下。是刚破土的新草,禁不住寒风,足下土地坚实,仍不免趔趄。
“小骨,不怕。”把她发冷的手握实了。这孩子,经了多少血雨腥风,仍是惧怕这一幕。
心头一软,还是最初那个孩子,会怕鬼怪,见不得凶残,喜爱一切宁静纯美。又生怜意,她总这样多难,往事痛绝人寰,如今也没有安宁。这一世,她还是如此无怨无悔跟在身边,更是感动难言。师弟劝他勿忧,在一起一切都好。可他还是想她少受些磨难,想保护她。
“东方,你出来啊!我不要见你那些舌头……”
却听到小骨喊出了声。第一声有一丝刁蛮,只听得他心中酸涩难忍。第二声却接近恳求,不禁又软化至于疼痛。
“你来到异朽阁,却不进来看看异朽阁真正的主角?”塔中传出那个熟识的声音,回转,延长,似亲近又隔开距离,似玩笑又字字认真。
异朽阁真正的主角?那些舌头?才不要!却感到手被握紧,周身传遍清透的力量。
“无尤无疑,磨难真性现。世情常悖,尽纳如本然。”
师父传音。
这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冰玉洁净,一成不变,举世皆浊而独清,万变迷目而长持。大地恒移,天穹常驻。在这个万事无绝对的世间,他是她惟一的绝对。
师父近日总在外物不适时授心法?不多去思量,默默记下了。用心念了两遍,先是愈发沉重,之后反得释然。
门豁然打开。满天血雨,猩光狰狞。
花千骨死死拉着白子画的手。白子画握着她的手,不用力也不放松。她镇静了几分。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面具。就如透过通天斜塔可以看到舌头的刀山火海,这饿鬼的凶相和钉满钉子的长舌,遮不住俊逸柔情。
“东方,你不要带这个鬼……”说到“鬼”字,花千骨吞了声。难得一见,就不能正常点?在这个拔舌地狱不说,还要戴着这副饿鬼面具!
“骨头你不算算,我转世才多久,如何见你!”轻笑春风十里,穿过血色污浊。
“东方是周岁未满的娃娃!你牙还没长全吧?吃什么萝卜!”花千骨渐渐能对周遭景象视而不见,也不想沉于黄泉路的记忆,自然和东方打趣起来。
“一定要吃么?闻闻就好。”那饿鬼面具,张着血盆大口,伸长钉得血肉模糊的舌头,对着二人大笑。满屋的舌头也齐声大笑起来,带着各自不同的音色和情绪。
花千骨本来不明白他笑什么。笑声持续不断,几乎是半刻后才想起,刚刚复明时和师父打赌,两年后再吃抹干净……
什么!我本来同情你,你竟然……这样私密的事,居然被你油腔滑调地拿来说笑,还跟着那么多舌头一起笑!
冲上去就要揭了他的面具,给他一拳,把他打回半岁小孩的原形。
舌头霎时噤声,一室血海空旷。
“自然有吃的时候。”面具后的声音浸透人间全部忧伤。所有的舌头喟然长叹,听之不由落泪。
他是说,萝卜自然有吃的时候。他是说,她和师父……如何敢?她和师父无限近无限近,她再不能一步离开他,他对她事事挂怀,无微不至,他们早就越过了师徒的界限,但又如何能想像……近两年来,修行历练,如影随形,她在成长,时时能和师父携手共对,但几时才能成为师父真正的同路人,而不仅仅是追随者?
红着脸看了一眼师父。师父脸色平静如常,目光温煦如细水青阳,不改冰晶清净,坚不可摧。两人执手站在众多舌头前。
一时又想到东方的忧伤,可东方似已恢复常态:“你们看到,世道艰难,屹立千年的异朽阁,也要倒啦。”像他众多玩笑中最寻常的一个,不能让人信以为真。却含带一种类乎预言的悲壮。
花千骨懵了:“东方你说什么?”涌出一阵担心。想起瑶池他为救她,碎作万千血丝。心头巨大的哀痛拥堵,透不过气来。
“骨头,你如何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温情脉脉,爱怜交织,既而肃然进而深沉。“只是人心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我不信!大家都问这么艰深的问题吗?”不对,他又在骗我。他不可以为我牺牲!不可以!她不爱他,她不会跟他走,但他也很重要,她再不能看着他为她受死。虽说他会轮回,可是谁知道……想到心头更充斥不祥的预感,淹没了正思虑的“人心”,——最早也是东方提起,被儒尊一点,悟出这些年所见所历。
“阁主忙。”听到师父说了三个字,也是读不懂的语气。师父本来也没有什么语气,尤其是和别人说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