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小骨写下那些,但总还是不对。白天想不起来的事,应当很重要。他是毒发了无疑。傍晚醒来,安然躺在榻上。这是小骨的血换来的安然。
血迹清洗了,小骨自然会打理得干干净净。但小骨的血香,小骨的气息,还在萦留。这一次,比每一次更深。
如何……一点也记不起!他是中毒更深了,该走了。走没有关系,万万紧要,是安顿好小骨。如何安顿?安,不安,到底有何,前因,后果……
白天那段记忆,很重要!
重要……但既然忘了,总不能一味去想。他亦不当执著了,才和小骨说,不要一切都去改变。
但必有他可以改变!总还要尽最后之力,才好安心离去。
他方才写的,不尽。他记得的,他明了的,不仅仅是,小骨不仅仅是为那样的用心,为杀人的过错,痛苦着。还有更大的痛苦。未来的危机……能有什么?
什么也不会有。
他只要死去,小骨的劫难,总要化解了罢!
这个劫,我死你活。不必担忧。
惟一要担忧的,担忧到今日,最最担忧的,却是,师父死去了,你要如何活下去。小骨啊,你不能因为师父不在,你就不好好活着了。
何时撂下笔,起了身,在书房来回踱了几步。自己也会这般静不下来,甚至不能安坐。
方才醒来,第一件事依旧是看小骨。小骨沉沉地入了睡。脸上的苍白,解释了一切。这些日子,她都是用功到深夜。今日是实在撑不住了。小骨,这些日子苦了你!担忧,失血……师父最后在你身边,应是没几日了,却让你记住,日日在为难你。
小骨,师父当为你做些什么?
再也不能,不做什么。信写不动几个字,可你又这样失了血,师父总可以……为你去熬药。
炉火静默,亮了夜空一隅,让他这弥留之人,感到些许暖意。几时绝情岛凉透了沧溟,他却会微微欣喜,那一星一点,桃树下的烟火。是她精心巧心,总在日暮昏黄,让他看到,云霞实则五彩,和桃树下她的笑容一般。记得一箸一盏,原来人间百味,各不相同……
一切都记得。
记得的一切,和这苦药一同,在这炉火中煎熬。苦味深深浸润了,全身,全心。
师徒七载,可记忆的,多过千年。却如何,终究成了一碗药,浓黑又奇苦。
曾经,他和小骨说,无所谓喜欢,无所谓不喜欢。可是,他难道是喜欢,这样的黑和苦?不是。小骨的宫铃,修成晶莹五色,铃铛时时在他的绝情殿响起,还有小骨一样轻悦的笑声。他……是真舍不得这些。
小骨的气息,近了。她睡得这样实,直接推门罢。
门无声地开了。虽然,小骨不大可能惊醒。
案头却有一阵声音。落下一沓书卷。他俯身去拾。
《天山志》。小骨在读此书?
或许是被师父责了,师父未给的书,便未研读。
“尊……尊上!”
“糖宝……”他一路端药过来,竟未看到糖宝!他是……敏锐退减到,凡人也不如了。“明日你将药热了,嘱咐小骨喝了,不要起那样早。”
糖宝的声音里,交织着紧张和……埋怨。小骨怕是顾不上隐瞒糖宝,糖宝为他重责小骨之事,心有不平。
无法和自己说,他如何管教徒儿,都是天经地义。也无力和糖宝多解释。小骨没有怨师父,他人,也就顾不上了。
糖宝还看着他,他不去看糖宝了。
这是何物,好生眼熟……目光落到墙上彩线编成的一簇小花,离他最远,离小骨却近。花色五彩,却朵朵分明是桃花。下山时,小骨极少求他买什么。是以他件件都记得。这个,却没有见过。可是这些彩线……这些彩线,定然是经了他手,气息不会错,虽然他感受已然迟钝。
是了,这是有年下山办事,正逢人间中秋,就顺道给小骨稍回了月饼。小骨连连说扎月饼纸包的彩线好看。她竟然会珍惜这样的寻常物件至此,只因,是师父所赠!
取下这桃花,手中轻软,心中却好重,好痛……合上了手,走了出去。
小骨,让师父将你编织的桃花,带走,可好?
霞光褪尽了。桃林中没有烟火的气息和小骨的气息,总是少了什么。不能说,就如从不曾有过。有过,和没有,如何能一样!
小骨曾经在师父身边七年,师父不再了,但师父会一直记得……
从桃林走向海天,又走遍绝情殿每一个房间,处处是小骨的痕迹。她在哪处读书,哪处练剑,哪处烹调,哪处言笑,哪处摔倒……充满了他的记忆,在夜色中流溢,无边无尽。
也许,师父真的应当告诉你,你会念着师父,视作一切,这并非不洁。师父一样,放不下你,忘不了你。师父有离去之日,但是你还在,你会是师父的世界,师父的生命。你整个人生,你走的每一步,于师父都如此重要。师父如此看重,并非是错。你看重师父,亦不是错。
你知恩知义,慕道慕人,本是善根。在你的年纪,有这些偏执,亦可理解。
说,恐怕师父不能和你说清,你还理解不了这些。但何必,要直说?这几日,师父都是在训责你,在查问你。你常日作息,师父却不曾照料;你的修行,师父不曾引导,不曾陪伴。
日子真不长了,这次毒发甚重,离去也就在这几日了。明日你起来,师父同你练剑,抚琴,谈法论道。
小骨犯错以来,他第一次夜里躺下歇息。总算想到,可以尽点什么。
这是否可尽?不能尽,为人师者,责任岂止这一点!叹他时日无多。
这又是否有益?总当有益吧。小骨这个孩子,很是遵从师父。是真心遵从。
那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小骨不敢说,只是认错。他如何解释,询问,都入不了小骨的心,小骨只是担忧……他不敢相信。
继而又难安。寝席稍动,轻轻散开,小骨调的香。
那日,小骨兴冲冲跑来,几缕发丝浸湿在额上,散开木炭、炉火和香料的气息。她想让师父试试新调的香,急切地问师父是否喜欢。调香人几分狼狈,研制艰辛。香却是披沙拣金的生命沉静,香清几无,无所不在,是心地纯明又用心至坚之人,方可研成。他是欣慰的。小骨请师父为这香赐名。他第一念便想到了这个名:绘素。至今还这样想。
绘事后素。质本纯白,锦上添花。持心如初,尽心打磨,小骨一直做得很好。
只是紫薰那些话之后,小骨是懂了什么,又没有全懂,就失却了那种单纯和全心。小骨啊,此亦是历练,师父望你,历山历水,回归如初。
在这清香中思量了许多,直指心念至于空无,至于恒定。晨起日入窗牖,清香犹在梦中,此刻更清醒。
又走去桃林,走向天海。每日必走的路。只是这几日,他不想小骨看到他。小骨那般苦苦思过,他无法安然伫立桃林,长望天海。他只是在殿前训责几句,寥寥数语,便复离去。
今日让小骨多歇息了,他重又站在露风石。千年来,他站在露风石,看到的,是一样的众生。直到有一天,这个孩子来到他的绝情殿,她不是他这样看着的众生,他也不再是遗世独立。
师父知道,俯瞰千山万海时,身后总有,那个小小的你。师父今天站在这里,不是只想众生之事;师父还想着,等你也站在这里,师父要如何同你说,关于众生,关于你……
“师父……”
听到身后这个声音,却不是一贯的轻悦。他心中也沉下去。此刻自然是沉重的。不求轻省,只当承受。
小骨在几步远,走近也不敢,更不敢站着,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声音如此小,他仅仅能听见:“谢谢师父……的药。徒儿知错……”
知她要说思过来迟之事,没让她说下去。走近几步,握住她颤抖发凉的小手,将她扶了起来。
这个身子,还是这样轻,让他担忧。头却低得这般重,更让他不安。
“小骨,师父本意,不在责你,终归是你有领悟。你本无恶念,却过错一时,不可不痛思。师父重责了,往后人生,你都当以之为戒。师父这几日要去了,会给你留下这些年要修习的书,并有一些书信,或能解答你日后疑难。这几日,师父和你一同修行。”
尽力让自己说得平静。他心中在一寸寸裂开,崩塌,粉碎,他听不见声音。无声拉开的恐惧,却比一切声响都大。他没有感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