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非我所有(1 / 2)

“不是十全十美就不要活了么?不是事事顺遂,就要一事不为?”

不是对小骨这三月的修行不满,而是对三月后小骨说出的那句话:

“违逆自然的事我也做了,你总不能胆怯到不面对现实。三个月练不好三式,我确是不能修行。”

三个月来,见她每挫愈勇,积累得无以复加的欢喜、欣慰,顷刻落空,空中无全身之处。找回她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厉声训责她。

可师父这般训责,她浑然不觉其痛,她本来就没认这个师父:“你能忍受这个世界,能忍受我,我却做不到。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

“离开这里可以,离开我……还不到时候。”他强打起精神,和小骨有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还有时间,小骨还需要时间恢复,他还有时间争取小骨的心。

小骨似乎没有吃惊。可她不说一句话,不流露一点情绪,足以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但他习惯了,不论小骨如何漠视他,不论他心中的废墟塌陷了多少次,他总是做出言行果决的样子:“小骨,三月中你修行辛苦,师父带你四处走走。”

南国山明水秀,北地一马平川,东有大海,西有高山。小骨似不喜人,看看自然风光也好。

“自然之美,也是假的。一想到人心丑恶,这些美景也就不再动人了。”

“如此说来,这些美景,终究是打动过你,但你拒不为其所动?”

几时他学会了,在她言行中寻找破绽。这是她教会他的。她还是那个憨实的小骨么?

还是。她本来聪慧,此刻为恶所困;毋宁说,她有她的使命,不会轻易屈从光明的影子,而要站在阴影中,审视所有光暗,直到确信光明和黑暗一般常存,人世毕竟有意义。

她不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一瞬的清明透彻了昏茫。足矣。打动你不是如此简单,一世的受苦,还有整个世界压在你身上的黑暗。但我有耐心,因此有信心。

前些日子在人间,是住的旅店。小骨不喜欢人,即便不与之近交,一样是不喜欢。不如索性找人借宿,能走近一点看,进入这人间的晦明莫知,她反能理出些许光亮的头绪,也未必不然?

这镇子看来富庶。

城边一处小院齐整得有些过分。门前一边菜畦,一边花卉,各依种类色调,分疆列境,韭菜一域,绝无半丝青葱;月季开处,不见杜鹃一叶。每样植物,占地实在有限,却是分毫不错。主人如此一丝不苟,怕是不好打交道。住在城边,不是殷实之家。可一旁人家屋舍院落尽皆草率,略无长物,这方院落,可谓鹤立鸡群。

白子画却莫名想到去这户人家借宿。

一幼学小童开了门。童子面目清秀,神情活泼,却和那一园花木一般,让人生出拘束之感。他恭恭敬敬向二人行了礼,不敢多看又不敢擅离,少年老成中掩盖不了一种腼腆。听了二人来意,他急忙跑回去,跑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微微欠身道:“请二位稍后,我去禀明母亲。”

白子画还来不及去考量小骨的态度,小骨大概也还来不及整理出尖刻之言,那童子又跑了过来。喘着气却站得笔直,然后才用细亮的童声说:“母亲说可以留你们住宿,但是我们不是富贵之家,你们可要付食宿费才行。我们家做各式糕点,你们可以……”

“匡世,如何开口便是钱财,上了学堂还似个乡野村夫!二位莫怪啊……”

门中走出一个少妇,妆容素简仍不掩美貌,衣着黯淡却洗净明洁。她拄着拐杖,行动迟缓。那童子赶忙去扶,见出其敬爱母亲的真诚,可是一脸委屈却也来得真切:“是你说我们贫困……”

“休要胡说,快回房念书。”少妇小声在童子耳旁说的话,白子画听得清晰,想来以小骨见事之敏,也必然听到了。少妇想收取一些费用又爱惜斯文,小骨怕是要嘲讽了。

小骨却没有说话。

几人进了屋中,小小厅室一尘不染,除了几样家具,就是厅中一副遒劲的大字:“志在青云。”白子画知道,小骨也看到了,并且是斜着眼睛看到的。不知她今日要如何说话。

且看罢,你说什么,做什么,师父都不阻止。师父都会给你收场。

二人入了坐,少妇沏上清茶,细品茗香,是茉莉和绿茶窨制而成的香片,幽芳若无实有。

听少妇道:“小儿匡世不懂礼数,得罪了。二位请坐。寒室简陋,自小儿父亲过世,我们孤儿寡母就迁居镇子边缘,和这些粗陋的贫民做了邻居。我虽是妇人,也知人穷志不可贱,夜里烹制糕点叫小儿清晨送到集市,借以维持生计,供小儿学堂之用。”

少妇说得从容不迫,声色并茂。言罢就听到小骨开口:“夫人你操持家业不易,还委屈了以贫为邻,我等虽荣耀了不了贵舍,但也不会白吃白住。”

小骨这话说得生生硬硬,讽刺无余,连妇人看不起邻人的只言片语,都不放过。白子画险些没有碰碎手中的细瓷茶杯。那小童子说得直,小骨不去作对;这妇人说得绕,小骨却开始以硬相碰。这点心思,白子画心下倒认同。

“感念夫人留宿,我等若不纳分文,有失尊敬。小徒说的也是这般意思。夫人忙碌,我等不便叨扰。”

这些应酬之言,却叫我来说?小骨啊,你真是让师父尝试一个又一个极限……

不大的屋舍却隔出井井有条的好些间。小童子读书的那一间给了小骨作卧房,白子画则在堆放众多器皿模具的小仓库。只是晨间须将铺盖挪开,一切清理妥当。

本来怕小骨要不赞同,她却全无这样的意思。这孩子心中有怨,却是针对人世不足;若只是生活简陋,她却是道心依旧。道心?

其实认定尘世徒劳,不逐众人所逐,本来也是修行之基。只是小骨的厌世,有些过了。处处苛刻,将人世之光亮之无奈,甚或修行,一并否定了。却也未尝不是她的纯粹和彻底,要从恶的极限,找回善的根基。

一早糕点要送去集市,彻夜炉灶轻响不绝。不知小骨能否入睡?

无人觉察,他来到小骨窗前,可小骨即刻看到了他。小骨正仰面望天,虽然盖好了被子,却并未合上眼睛。

“小骨,你可想睡一下?师父封闭你的听觉?”见她全无动静,白子画已然没有惊讶,也尽量不感到失落,但想来想去还是加上了一句。“师父会守在一旁。”

“你想在一旁、两旁、三旁都好。没必要封闭我听觉。”

不顾她冷着一张脸,足够做糕点模具了,白子画还是笑了笑。你倒有心说笑了?虽是无心流露,却不更真?你渐渐,在放下你的堤防?至少对我。

厨房响动持续,他时不时看看小骨。小骨只是看着天。他也不觉得无聊。

习惯了这近乎寂静的响动。多久后,听到一个轻得有些跳动的脚步,接着是推门声,之后入耳的就是小童的声音,虽然压低了,清脆却是改不了。

“娘,我早起了一个时辰。”

“这样才是,你昨日贪玩欠下的功课,今日当补回来。”

“知道了,孩儿再不敢了……”

“你知道便好。匡世啊,你爹爹不在了,这世上再无人能给我娘俩援助,全靠你发奋读书了。”

“孩儿……这便去用功了。”

“慢着,今日早些吩咐与你。昨日送来的账本上,祝家要订桂花糕、槐花糕、薄荷糕、红豆糕、薏米糕各十笼。那家财大气粗、为富不仁,我每笼里都少装了一块糕点。待他家丁鲁大明来清点,你就让数笼数,这样多的数目,他不会再打开检查了。及至上了桌,再回头来说,便说如今米面涨价,分量相应减少,原以为他们知道的。鲁大明不是精明人,却比他主人大方,你再说将钱补回去,他也不会要了。

“隔壁老邓的驴子拉着他的煎饼上集市,你今日一样和他一道去,借用他的驴车。他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你给他一笼萝卜糕。他是没吃过这样精贵点心的粗人,一定高兴,这样就省下借用驴车的钱来。他原是顺便,你给他钱他也不会要,显得邻里友好。

“今天下了学,记得去宋二婶家买糯米。她上回要写文书,是我替她代的笔,她心里清楚。你稍稍一提,似不经意,她总要给你降价。你再推就一番,称赞一番,她那样好面子的人,一定高高兴兴给你降价。

“全记下么?

“匡世,匡世!你如何还愣着,还不快去念书?”

“娘!我们昨日念书念到这句:‘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你这是……教我不诚实!爹爹给我取名叫‘匡世’,意不诚心不正,何谈匡世!”

“你这孩子死心眼!尽信书不如无书!读书人自有宏大说辞,是以众人归附;实则生有所赖,著书也为稻粱谋。”

“不是!这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我感受得到!若非心志高洁,不必读书。隔壁的老邓伯伯,虽然不读书,也没有什么志向,但是人很真,我也感受得到!还有祝家的鲁大明,人是不聪明,但老老实实……”

“够了,我这白天夜里操劳,不就为你……这旁人都好,只有我不是。不是这一粥一饭省下来,你我也不必辛苦,直接饿死去见你父亲就好!”

“娘,你不要哭……”

“你再不安心读书,胡思乱想,浪费这点钱财,我便活不下去了。”

“不要……”

“别嚷嚷。把借宿的客人吵醒了,又失了这食宿费用……”

小骨看着天的眼睛看向白子画,嘲弄一览无余。

小骨……也不是这般简单,这匡夫人有难处,虽非光明磊落,却远不是罪大恶极。他唤自己尚未成年的独子,竟也不用小名,作为母亲,也是舍了温情,只望孩子早日成长!若是幸福安宁之家,何苦为此?何况这匡世,存有公正之心,又能体谅他母亲的难处;还是个孩子,就能读懂古人高义,也不轻视粗陋之人的纯朴,能见人光亮,也能容人缺陷,不是很可贵么?这苦难人间,不足人间,全不能入你眼?

把这意思,三言两语,写在了纸上。小骨提笔就答:“若她此言作真,那祝家不乏钱财,一样不善。可见不是恶念起于不幸,而是恶念生出不幸。人间不幸,因人心可恶!”

我说不过你。

总要在这世间生活下去,是活下去,不是说下去。你会看到黑暗,也会看到光明,有痛苦,也有幸福。我不会放弃,等到你有一天能接受。

“没有,便是没有。人间没有幸福,人心没有可贵。我亦如此。”

你……我以为不会被你吓着,依旧被你吓着了。

可是小骨,你以为你看穿了,你实则是不去投入生活,只认定这一个结果。你去生活了,是你的一切,即便失之完善,你亦会感到亲切,你会用心珍惜、改善。师父知道的,师父守护过天下,也一直想守护你。师父也在修行。虽然至善何其远,都师父不会放弃,——从心里,不能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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