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舟从流飘荡,萧瑟秋风中,落叶落尽。
“想吃一尾鲜鱼么?师父去给你捕。”
“我……想。”小骨只是怕他扫兴。他知道她是什么也吃不下。不过做得美味一些,她说不定就吃了。
鱼从手中脱走。小骨坠入水中。
他在荒地找了间茅屋,将木塌烘干,铺好。还好铺盖都带上了。
秋气干爽之日,这里却有些潮,气息阴郁,似不大正。不过他在,也没有什么邪气敢侵犯了。
约莫两个时辰,小骨费力地睁开眼睛,无力中是无神。
“小骨,跪下。”她眼里柔弱之思,无依无助,不能刺痛他,却洒下怨恼之网,打尽这么多年,对她的爱怜。爱怜因之不满,不满她如何不能保护好自己,如何不能保护他最贵重的珍宝!
小骨缓慢地从榻上支起身来。只是快不了,并不是迟缓。她双手将被褥往墙边拢,扶着立柱要站在地上。
“跪榻上就好。”这地上又冷硬又不平又阴湿。
“你答应了师父,要好好珍惜自己,如何寻死?”胸中强抑的恼怒,吐出时却失了气力,和她撑在榻上的小手一般颤抖。
“我只是……掉下去了。”
“你心中就想掉下去!”听她小声说话,惊惧犹在,他愈发失了控,冲着伏在榻上、和被子一样缩成小小一团的小骨就喊。
“是……”小骨急忙应答了,接得更紧的是,抬起头看他,大眼睛稀薄得透明,透出的恐惧无所不在,以至于无所恐惧。“是我活得太难受。你感受得到么?水流云动,都缓慢得凌迟你的心。你看到阳光,看到鲜花,看到一切世间美好,都是隔着牢狱的坚壁,和你没有丝毫关系。生命就这样沉下去,你不能自拔……沉到水里,只是自然而然罢了……”
对小骨受的苦,他还是理解得太少。她难得说这么多话,镇静得震惊,深情得无情,对他何尝不是凌迟?
“小骨,师父知道你苦。但是总要你自己去克服。师父……”不要那样狠心,少罚一点……“罚你跪半个时辰。不是让你敬畏师父,是让你敬畏天地!你好生反思,人生困境,全在你自行突围。”
“师……师父!”这个恐惧的声音,从漩涡最深处的针尖发出,层层向上,扩大,波及整个水面。
“不知错么?”小骨的喊叫吓得他不轻,他不知说什么,就说了这样一句。
“不……不是……是,我有点怕,刚才在水里,越陷越深……你不要离开这个房间好不好?”她眼中的惧怕,终于聚实了。
他点头。点头的轻动,都让他疼痛。小骨深陷苦境,不堪其苦,他还这样忍心……水中小小的人,挣扎都没有力气,脸上痛苦到极致,痛苦得平静。她岂是真的想死?只是在活路中跌跌撞撞,不小心跌入了死境。
这时去哄她…… 似也不合适。她总要独对困境,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寻死是大错,她还认识不清,他已解释,剩下的反思和突围,却只在她自己。
屋中还有一个半尺长的木凳。他抬手清洗了便坐下。未坐实就触到一只凳腿不稳。他依旧是坐着,靠脚下步伐,胸中行气,并不凭借这凳子支撑。小骨,你跪着思过也不易,师父陪你。
“谁?”暗递声息。这里有鬼气,总共两道。这两道气息甚强,将周遭邪气一扫而空。只是他发现得太早,待那两道气息接近,已过了一柱香时分。这两个小鬼,倒是不怕他。
“拜见上仙!我们是来找茅山掌门……”
“就是你徒儿啊!”
“她做错什么,你这样惩罚她?”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让上仙知道我们来意!”
“就你聪明啊!我们的来意,自然是因茅山掌门于我们有恩!所以看她这样受罚,我们能不开口?”
“我们开口有用么?她从来是不肯拖累人的!当时大战妖魔,她眼见不能敌,用最后的功力将我们送回地府。如此大仁大勇,若不相报,枉在世上为人!”
“你是人么?”
“不要插话!所以我们必须要来找她,是不是!”
“那还用说!”
“可见你也同意。你既然同意还吵什么吵!”
“我没有吵!别说护着我们,单是赐给我们那些珍贵曲谱,那也是罕世奇缘啊!”
“好了,我们总算找到了。不枉我们年年中元找寻!”
“年年中元又如何?这次找到了,恰恰不在中元!若听你的,只在中元找,就找不到了!还是逃出地府的好,是不是?”
…………
一只红面牛头,一只獠牙骷髅。他记得,是小骨收伏的那两个鬼卒。当时他们两个正打闹,小骨趁机将他们收为己用。他们到今日都没有忘了小骨,到今日依旧是这般打闹个不停。小骨唤他们做“小红”“小白”。小骨那时勇敢又快乐,那个小骨,在哪里呢……两个小鬼都不懈寻找,他更要能找回小骨!
“二位有心找寻,不胜感谢!小骨一切好,你们可安心回地府。”白子画若再不打断,这两个小鬼说到明年鬼门大开怕也说不完。再说怕要泄露了气息。小骨刚从死地走出,不要再受惊才好。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关键时候不会说话,让我来说!可是……”
“你看你不也是‘可是’!”
“别打断!我们给花掌门觅来的曲谱,总要送到罢?”
“你不看看你身前的是谁?长留上仙要什么曲谱会寻不到?”
“那也是我们的心意!”
“请二位留下罢!我转交小骨。”该出声的时候,白子画不再想着自己的心事。
“等……”
“等什么等,等不了了!就要走了,有什么赶紧说!”
“有什么你还不知道!上仙为何要惩罚她啊?”
管得也真宽!白子画本不想搭理。可是,是否是一人带着小骨太苦,他竟然愿意和小骨的朋友说几句?他定睛看了这争吵得不可开交、可怖又可笑的一对,压下那言及必起的愤怒:“她寻死觅活,自然要命她好好思过!”
“这寻死如何可以!她以前可是一心求生!”
“不然上仙好歹让我们看看她,我们和她说说地府的事,她就不想死啦!”
“那也不能这么说,这地府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们去看看小骨罢。”白子画中止了两人一触即发的争吵。
两人道谢不已,这时终于没了分歧。可白子画不能赞成了:“她才从鬼门关出来,你们别吓着她了。换个人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