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他去了书房。在那里等着小骨比较好,小骨起来时总会有些虚弱,那个时候看到师父,心中会有更多不安。
实则,不安也是修行的一环。带小骨回来之初,她万念俱灰,厌离人世,更不相信自身脱离苦海的可能。没有愿望,也就没有惧怕。如今有了美好的体验,终是好事。愿望能陷人于苦,也能救人于难。小骨只是需要去理解,他需要理解小骨。
他没能多看几页书,也没定下自己的心念,小骨便推开了门。
“请师父早安。”小骨伏在地上。他感到有些不对,小骨有话要和师父说。
“小骨感到如何了?”不是问功课,师父只问问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回师父,小骨全好了。谢谢师父!”小骨又是一拜。听到她额头触在早晨有些寒凉的地上,他心中一阵发颤。
“小骨起来罢。”知道她不会起来,便走过来扶。“小骨今日和师父温习征远心诀。”
“师父……”小骨又磕了个头,没有抬起头来,小声又急切地道,“小骨早些来,想和师父认错。师父有时间管教,不至于耽误修行。”
小骨,这样的时间你也要算着!他有些哭笑不得。只能问:“小骨做错了什么?”
“师父,”小骨依旧伏在地上答话,离他那样远,那样切近地牵痛他,“和上次一样……小骨是畏难了,才会生病。我是不敢面对那些热爱和害怕……整日都没有修行,其实更不安了。还是要做点什么事!”
“小骨,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全是。你担负太重,难以承受,身子不适就提醒你歇息。不要逃避困难,但也不要走另一个极端。如果时时刻刻想着困难,不得停歇,这样你会失去面对困难的力量。小骨,该放下时要放下,才能拿得起。”
用力扶起小骨来,不容她不起。
小骨没有全听懂,但还是有所悟:“师父,放不下,是不是也因为控制不住自己,因为定不下心?”
“是的,但不是要去刻意控制。小骨,你也太过执迷一种好的修行状态。一旦不在状态,你会有更多沮丧。你给自己预设许多界限,一定要做到什么才能认可自己。你忘了自然投入的感觉,修行的欢乐便很难体会,一旦遇到困难你更是烦恼不堪。”
其实,这种对修行状态的执著,也终究因为她不够认可自己。不能确认自己很好,才会对修行执迷又狂热。她非此不能证明自己。但如此并不能安下心来。
不过,也只能是修行,在修行中不断充实自己的力量和信心。有一天,你会释然,你自在修行的欢喜中,不必强求什么特别的状态,那不过是水月镜花。
或许,水月镜花心法与你有益。但你现下的修为,怕还不能领会。
“小骨……不大懂。但确实做不好事,小骨就很忧心,忧心到不能做事。小骨……说了师父定会生气,但是……小骨没法相信自己,只有做了什么事才好相信。”
小骨果然说不懂。但她懂得,这是因为不能自信。懂得这个,你已是隐隐觉察到自身力量的重要。这是好事!
“小骨,那便先做事,你能做好。”
他心中的怜惜涌得更深。自信自力,本是自然而然的事,小骨却需要经历重重艰难才能学会。破碎的心重新聚合,需要忍受多少苦痛!
但你即便在此刻,也这样光明和美好!他抑不住语声急切,这大抵是惟一恰切的音调。
“小骨,你能反思自己的不足至此,自省多于找其他原因,因你善根深种。你也要看到自己这个长处。”
“师父!”小骨一怔,从他怀里挣脱,伏在地上,很坚决地说,“昨日修行终是我自己耽误了。请师父见责!”
“小骨,不全怪你。”
你又固执什么?你能自行纠正的,师父如何会加责……罢了,你终是不那样认可你自己,你期待师父的外力。
“那我也有错!错了就是错了!”小骨抬头看着她,跪在地上更显得小,说出的话却难以质疑。
不,可以质疑。
只是这句话师父曾和你说过。师父没有体谅你的苦楚,只是惩罚你的过错。可你,心中竟然认同这样一个师父?你是太执著于对错了,不是师父不容你,是你不容你自己。
是你不够接受你自己。
一时,你接受不了。但师父不能用师父的严格助长你的不接受。
“小骨,你能认清过错,也便能改过来。”
小骨脸上蒙上一层难色,掩住了方才的激越。方才的激越,是你沉溺在师父能帮你改过。现在的困难,是你只能自己去突破。
“小骨,去温习功课罢,不想旁的事了。”
心念最艰深繁难,但是师父可以提醒你去做事。这于你有益。
他将书放在小骨案头。
小骨知道该做什么了,也不再那般执拗和发怵。她看得格外认真。不住地吸气,缓解心中紧张,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他一天都在想,如何让小骨缓一缓。她多做一些实事,少冥思苦想一些,确是正途。但如此紧张,也要难耐。
不然,带她去海边走一遭?可以看到更多水。这正好助益修行,小骨可以安心于他的安排。
“谢谢师父!”小骨低头小声说,压下了胆怯的欢喜,“更大的水域,我会好好修行!”
小骨,你这样担惊受怕,将希望全寄托在修行,归根结底是师父的爱护太少了!那么多苦楚,早让你将自己否定得一干二净。你在修行中找到一点欢喜,也不敢尽情欢喜,总怕自己一事不能成,难立于世;你在师父这里找到爱护,却也不敢信任这种爱护,你总怕自己不配这样的爱护。
不是和你说道理。你在努力修行,你会在每一次心力的投注中,不断积累对自身的确信。但是,师父也可以做一些什么!
师父要给你更多爱护。不是强制你满足师父的苛刻条件,是师父要给你没有条件的爱护,不因为你修行得好,只因为你是小骨,是师父最重要的人。
师父显然没有做到。伤痛要留下多少痕迹,他只能爱护得更多一些。
沧海月圆。小骨惊叹入迷,顷刻间似乎忘了一切,又想起一切。
“师父,”小骨望着无边月色,她目光渐渐落实在一个点,就再不离去,“师父若在这月下舞剑,会是何等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