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想好了。疑难是:世人皆不完善,世事令人失望。为何人与人间,总还珍重彼此,不惜牺牲;人心中不乏求生之致力,向善之用心,俨然是……人生至理,世上最重!”
这个声音很近,却很远。
那时小骨封闭在满心的苦痛,眼前昏暗,见世间人事,无一不是残损不堪。她心中有太多不满,不满这个世界,不满自身;只有匮乏,匮乏活下去的愿望。
但隐隐间,她心中的光明美善、对爱和被爱的渴望,也在苏醒。只是星火太微弱,黑夜依旧巨大、漫长。可是坚冰正在消蚀,从最细处,你看着人间,不满依旧盼望,受苦不改执著;你还看到师父,不知不觉,你将师父当作世上第一个亲人……
从那时到今日,他和小骨已然走出一段路。是时候,解答这个问题。
是世间一切已完满,我们才博爱天下,慈悲众生?不是,世间并不完满,但大爱却不残缺,雨水落在大地,给善人也给恶人,并无挑剔;阳光普照天下,日复一日,源源无尽,不求回报。不是因完满而大爱,却是因大爱,在尚不完满时,就能施予。永远施予,永不放弃,永不失望,为了世间美好!
小骨,你不懂得么?师父爱护你珍重你,因为,这是你!师父不是也不完美么?你还不是为了师父,出生入死?这是你力量的极限!师父得到了,你毫无保留的爱!但你的力量,还无所不在,你不是善待每一人,看到每个人的向善之光么?
是师父不懂得,是你教会了师父!你教会了师父,自己却失落了。因师父而失落。如今,必然是由师父,重新教会你。你本来就会。
并无他法,生活如常。修行悟道,本不是奇幻梦寐臆想之境,只在平日功课,随日出日落,日复一日,日课不辍。世人世事皆不完美,弄通人生之终极,也不在杜撰一个无瑕之人或一种无忧之境,只是以修道之心——更纯明坚定因而更兼容并蓄之心——去投入常日。
小骨本来还犹犹豫豫,考验一旦开始,反而愈发从容不迫,日日劬劳,有条不紊。她是专心一念,很期待见到幽若了。
对幽若所求亦无他,只是图为小骨助益,不可扰乱,不可张扬其存在,直到小骨能够见她。
小骨若有片刻神游,幽若就要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小骨练功若有了差错,也是一样急不可耐。
幽若在勾玉中陪伴小骨七年,心有相印,自不必言。小骨总能感到,克己更严。
从此多了一人的安静,多了另一人的欢笑。幽若信心实满。想来当年,他几乎绝望,幽若却能玩闹自宜。也是孩子,孩子才不会相信,有什么重要之事,一心要促成的,会不能成!
他看着心中安实,却是闲着不习惯了。小骨在尝试独立解答难题,很少请教于他;平日他照顾小骨起居,此刻幽若却接了过去。他哪里,是闲得下来之人?天下无事尚可安闲,可是小骨……总想为小骨做些什么。或者,以后幽若也能,和小骨一同做些什么!
不急,他就在小骨身旁。
“幽若,你就看着你师父修习,自己一无事事。你见了你师父后,就要这样陪她么?”却是总有让他操心之事。
“是啊,只有尊上这种无所不会的人才可以只看着,不做事!”幽若顷刻就找到了对答。
你和你师父一样,聪明才智,还要用一点在歪理上!
“学无止尽,我也没有闲着。”我并没有无所不能。
“尊上在学什么啊,能否教教幽若?”幽若马上走近一步,看着他目光闪亮,光芒中仿佛是小骨的。
不可以混淆!她不是小骨,但她也是一个人,另一个要看重的、万千生灵之一。
“为人之道。”想了想,他郑重答道。
“尊上不是仙么?为何要学为人之道?”
“首先是为人,最终是为人。”
小骨的疑难,他何尝可以轻松胜任?六界第一人也好,妖神之力也好,力量的强大,可以毁天灭地,可以损害自己和身边重要之人。修复和建造,偏偏不依赖这种强大,——却是参悟,能够解通由来、归去,这才是最终的强大。
冬日将尽,长了白日,绿了阳光,空气温软,水洼遍地,映照稀稀落落的嫩芽,有万树葳蕤。
小骨的脚步中多了几分沉静,似怀揣着珍宝,日日低头打磨,小心呵护。偶然仰目,笑意潺湲有春水柔情,又轻盈随游丝飞入天际。
那些顽童心绪,似乎都给幽若占尽了。小骨不在绝情殿的时候,多亏有这孩子闹着我头痛,才不至于空寂至死,才有了一些生机。你如今,也是带来生机的么?
“幽若,你嗓子也喊哑了,这些酥脆的糕点,香煎的山珍,先忌口。这碗清火的汤药,饭后歇一刻,便喝了。”
“尊上,你管我师父还不够,还要管我!”
“我是你师祖。”
在长留山,在绝情殿,从未有弟子这样同我说话。云山也是对我的考验,就连我门下的,也日日与我争论。
“师祖,那你知道清火的药,都有多苦么?”幽若毫无掩藏,一张哭脸对着他。
“你知道么?”他脸上不笑。
“我……我当然知道啊!”幽若更急了。
“知道你还乱吃?如今嘶哑着嗓子,还和我争论不要吃药!”
小骨近来却是省心。大抵你知道幽若在,自己要做个表率了。幽若来得,确是时候。
“小骨,今日如何起得这样早?”
春光早早泄入窗牖,小骨推开书房的门,正迎上晨间的清晖。她俯身下拜,将初生旭日,接纳在心怀。
“师父,与日作息,春天自然要早起。何况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如何好辜负!何况……”
小骨今天是准备了一席话来。
见她顿了顿,就将她扶起来:“小骨找到了答案?”
小骨点头,眸中清澈,一视见底。还不是广纳江河的大海,溪水尚浅,有一些惧怕光亮,在他面前低下了头。
“师父且听听,是否有理。”小骨微微躬身。
“师父先问你,你认为,是否有理?”记得师父和你说的么?关键在于,你自己能说服自己。
“师父……回师父,小骨……自认为有理,是以……想说给师父听一听。小骨心中有判断,但不敢自恃,还请……师父指点!”
三分是确信,三分是怀疑,还有三分,又是确信,却是对师父的确信。也难为你,伤痛荆棘,困扰迷雾,你也只是个孩子。何况,有谁强大到,不用顾念重要之人的认定?他也没有。
点头示意她说。
“小骨曾经执迷,若非世界完美无缺,就不愿投入去生去爱。其实……小骨仅仅是不爱护生命,不爱护世界,才定下这样的条件,为自己的拒绝和放弃,找一个说辞。其实真正爱护,就不是先要求世界,而是先要求自己;就想为世界做些什么,为看重的人做些什么,而不是想,他们能为自己做些什么。”
小骨眼中涌入许多昏重的色彩,句句是苦痛的真实。但浑浊逐渐澄清,是哀伤的过去,已经过去。小骨抬起头,看着渐渐浓郁的阳光,轻轻的疼痛中,更是对光明的信赖。声音明朗起来,冰雪融化,她站在春日的阳光下。
“是首先要奋力,才感到用心用力爱护的人,经营的事,如此珍贵。不是反过来!若待一切,只是怀疑和冷漠,挑剔和厌恶,这一切,自然不会可贵,也丝毫不可爱!只有那守护在心间的珍宝,在时光里锤炼打磨,倾尽一生;在困境里顽强坚持,不惜一死。这样一心投入,全心投入的,如何不会,敬重如生命?只有生命枯萎了,源头断绝了,丧失了爱护的能力,世界才不可爱!”
小骨激奋地说着,对自己的过错,嫉恶如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