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去大半年,地上的冰结了一尺厚。她穿上新棉衣,脸色也红润了,在小屋旁跑跑跳跳。天地皆白,只有她的色彩;万山俱静,只有她的笑声。还有一团小小的白气,随着她一呼一吸,也淘气地跟在她前后。
她变得活泼好动,虽然依旧不大爱说话。但凡我要说什么,她都会静下来,认真看着我说完。
她会主动为我做一些事,虽然总是很羞涩。想起她第一天端着一盆沉沉的水,晃荡着来敲我的房门。她以为和凡间一样,要侍奉师父梳洗,我笑着说不必,她那一刻很难受,觉得自己没有用。她之后总是缩在自己的小角落,不敢做出什么,怕惹人嫌弃。
时间却可以改变,改变的力量源自时间中的用心。她现在会时不时采一束花赠我,知道我每个季节喜欢哪种花。还会别出心裁地插起来,放在窗前、案头,焦急地等着我发现,却绝不提示我。如若我没有发现,她会难过许久。每次见她这样,我就开始在屋中细细寻找。我也是心细之人,但如今很难说,我和她谁更能将这屋子巨细无遗地描绘出来。
前阵子有件事,让我更放下心来。事虽小,却有些惊心动魄。
“这段书你没有念过么?”她自幼背诵剧本,别说是这样寻常的,即便是十分繁复的,她看过几遍也必然能记得一字不落。
“没……没有!”她声音很小,却不轻。似是遇到了一个紧要的问题。可是这些日子,她已经放下心来,有什么学不会,做不对,并不那样慌张。
我将她抱在身边坐下,她小手一阵热一阵凉,我确实有几分不解。
“你年纪小,没有念过也正常。我们一起想一想,‘年年岁岁花相似’,一贯诗词里,从花会想到什么呢?又比如,‘落花人’……”
“不要!不是……不要!”她在我怀里挣扎起来,似要阻止我说出这句话,如果我不说出来,就可以挽回。我有些惊讶,只是句诗,为何不能念?这会触痛她什么?
“你……你不要怪我!诗我都知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想念,因为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岁岁年年,人亦依旧。你是仙人,青春永驻,芳华不谢,比世间最美好的花更美好!花可以落,你却不会……也不会有‘人独立’!我……我要一直陪着你啊!”
泪水猝不及防,我赶紧抱住这个孩子。
你什么也不说,心中竟然执著到这个境地!修仙而已,但能在你心中永远灿若春华,我就再无遗憾了。
但你不要像我一样,当然要遇到珍爱你的人,要幸福成双!你能陪我这些日子,我就有说不出的满足!
你能故意在我面前说记不住,还和我争论,也是信赖我了。不怕被认作犯错,也是相信你自己了。那个心头的结,该去解一解了。
她梦中还是会喊“师父”,分不清喊的是哪个师父。喊她以前的师父,更多是愧疚和害怕,总是相信自己是背叛了他。喊现在这个,不能喊出口的师父,是怕离开,怕因为第一次的背叛,从此再不配拥有幸福。
白日也时时会见她好端端地突然陷入沉思,是那种攫住她的恐惧,她不敢面对过去,强制自己不去想,却驱不走一种愧疚;和着不敢面对来处的漂浮感,让现在的幸福也不踏实。
“好孩子,我知道你还是想着以前的师父,我带你去看看他,好不好?”
她仿佛没有听懂,僵住了很久,瞳孔放大成一种恐惧,跪下来抱住我的腿。
“不要赶我走……我怕他……我想跟着你!”她每一声剧烈的颤抖,都将恐惧牵到极限。
我怕她惊吓过度,赶紧抱紧她,紧到她不能颤抖,她便大哭起来。
“好孩子,我当然不能让你回到他身边去。就算你想,我也不舍得啊!”她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我。
“只是你总是会想到他,是不是?你担心他现在好不好,你太善良了。但是他养了你这些年,你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你担心背叛了他,会遭到天谴,这个不会的,是他待你不好,你可以选择幸福。
“你不要怕面对他,我们一起去,说清楚,该感谢的感谢,该否定的否定,告别过去。你再想到过去的时候,不再惴惴不安,不再难以面对,因为在你心中,过去,已经可以过得去了。你的现在,也才安稳。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她埋在我怀里许久,我才感到她小脑袋在动。是点头。她求我过几天再去。
过了一天,她找到我,害怕地问:“是不是我没有唤你‘师父’,你……不开心?”
“你不能,有你的原因。总要循着原因,才能找到解答,而不能给你任何强制。”见她眼中惊讶凝聚成水色,明晃晃地倒映一片心田。
如何从来没有人问问你心中的感受,只是告诉你,应该做什么?没有应该,如果你内心不通彻。如果,给你的解释,不能让你心安、心喜。我不急,真的不急,你也不要急。从小受过的苦,这样快就化解,便是太不重视你了!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的原因呢?”她依旧是不安心,我还是要多说几句,多让她说几句。结不能那样快解开,能疏通些许,也是好的。她不肯唤“师父”,我心中自然是介意的。但是我总是告诉自己,不可操之过急。总要是她发自内心喜悦的声音。
“我师父待我不好,每次想到……这个词让我想到他,我就觉得……不是好词!”她轻轻摇头,小脑袋里似装了满世界的痛苦,还被层层昏黑缠绕,摇头也摇不动,挣扎都没有力气,没有方向。只气息微弱地补了一句。“像个噩梦,醒不来……”
“好孩子,你不要怕,现在你醒着。我抱着你,你感觉一下,我待你如何?”
我抱着她的惊颤,她惊颤着抱住我,迷离的泪眼,模糊的吐词,立不稳的身子,却说出最坚定的几个字:“你待我好!”
“那你为何不愿意认我?”我轻轻问,怕吓着她。
她依旧受了惊吓,大喊:“不是你不好!不是我不认,我只认你是最好的,天底下最好的!但是……是这个词不好!”
“我若好,你又唤我‘师父’,那我们不就将这个词变得好了?我可以向你证明,这个词本来是美好的。师父本来就当善待徒儿,是你该得的。他待你不好,是他的不是,不是你应当承受。你认识到这种不是,就不会用这些困住自己了。你很好,你要知道。你有权选择幸福,幸福是你自己的选择。”
其实你不唤我“师父”也可以。可是放着这段记忆不去解释,心中觉得愧对他又不肯去面对,亏待我又没有力量全心去投入,却是不好。所以有必要去梳理,去告别,承认了这段过去,才好用新的美好延续过去的伤痛,覆盖过去的伤痛。
“我……我有点明白。但是我……我好像还做不到。我…… 可不可以晚一点?我一定会唤你‘师父’的!就是……我有点怕。其实不用怕的,你待我这样好啊!”她是真的笑了,却笑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急,也不要怕,我会好好待你,等你真的心中想这样唤我了。强制你做一件事,是你以前那个师父的做法,我一定不会用。”我抚摸着她,心中一样颤抖。“你也需要……真正去面对他,我们一起去,不是你一个人。有我在啊。”
“我们现在就去罢?”我有些惊讶。她又扑到了我怀中。
“不对,他应该不在这个村子了。他……很勤劳,每年都要走好多处地方,不会这样久还停在一处。”她的惊讶里有一种说不出也不敢去说的害怕。
“按照你提供的物件,我寻他的气息,就在此处。你看看,这房子还记得么?”我推开前面一扇补上几处、积满灰尘的门,屋中一片狼籍,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躺在杂乱中,酒气刺鼻,没有一处显得突兀,却是处处让人恶心。
只有一个声音惊动我。她在我身边抽泣,却没有牵住我的衣裳。
“他……他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喝酒,家里也还干净,白天总去卖唱……都是我害得他这样!”
她冲上前去,我设的防护不重,却没想到她竟能解。
总要她自己去面对的。我在一边看着,她不会受到伤害。今天来,必然是解决问题。
“师父……”走到近前,却慢了,蹑手蹑脚,我几乎听得到她的心跳。她触了触那人的肩膀,那人毫无反应。她更近一步,扶着他双肩,憋红了脸,扶他靠着墙坐起来,再用力推了一下,轻轻喊了一声。
那人睁开眼睛,浑浊的眼睛遇到光线,又闭上,又猛地睁开,一只手向旁摸索了几番。秋筠害怕地缩成一团。听见那人在咒骂:“你还有脸回来!”
我站在暗处,一股昏暗的洪流涌出来,我就站到了她身旁。原来在妖魔中这么多年,我心中这种凶恶已经被饲养得一触即发。好像我受过的所有苦,看不惯的所有事,都汇聚在对眼前这个凡人的恨意中,我只想将他碎尸万段!
不能这样做。不能伤一个,毕竟对她还有恩的人。凡人力量和过错有限,也没有这样恃强凌弱的道理。我若不化解恶念,如何对待这个善心受了伤害的孩子?
他那根鞭子早就到了我手中。我眼里此刻就只有这两个人了。孩子,你如何这样傻?你学了法术,他早就不能将你如何,你还怕成这样!
她看着我,看着那根鞭子在我手中,将我身后的狼藉化作灰烬,她面上全是恐惧。
“你不要……不要伤他!”
你担心的却是这个?我心中愤恨又起。他这样待你,你却维护他!
鞭子从身后又飞到身前,在空中化作齑粉,落了一地。而她,却狼狈地摔倒在地,却是离那个人很近,要护住他的样子。
镇静下来。这个时候要能说几句有理又有力的话,才好。
“你看到了,是你屡屡伤她,她却怕你受伤。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能伤她,我会保护她。你不能爱护她,她自然可以选择爱护她的人,她应该被善待。你既然不懂得,就不要说她背叛了你。”那人震惊之余,只是不说话。有无愧疚,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过问。我硬着心说完这些话,再也不能对他说再多,就怕我一气之下取了他的性命。
“好孩子,你看他对你的伤害,已经被我摧毁,再不会有了。我会珍惜你。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去拜谢了。从此安心离开他,你可以选择你的人生。”
她走过来,却对我跪下:“我……我知道了,你说我可以选择和你走,而不留下来,这……这没有错。你说没有错,我相信你!我也确实……确实不想留下来。但是他……不是他养我,教我读书,我也等不到你来带我走……他现在都不出去卖唱了,就在家中喝酒,以前积蓄下来的,怕也……你给我一些钱财好么?他也老了,可以不出去奔波了。我不能侍奉他,我是真的不想……但是我也不想他忍饥受寒……”
你这样善良,我如何忍心拒绝!我掏出一些钱财给她。她捧在衣袖里,膝行到那人身边,小心放在地上,一拜到地。
“师父,我不求你原谅我,我是真的想和这位仙子走,我是背叛了你这些年养育之恩!我和你说‘谢’也不配,但请你……请你保重身体!”她忍着哭泣,磕了三个头。就急急跑了出去,我正不想多看那个人,就赶紧去追她。
她跑出去,却站在门口垂泪,和下雨一般。我抱住她,她格外安静,只是泪水不断。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不能不听到房中动静。那个人在翻箱倒柜。找酒?我心中厌恶地想。没心没肺的人,对一个小女孩这样凶残,却会因为她离开就长醉不醒?刺痛那一点残留的真心,也就打破你那劳作又麻木的日子?你既然有一点触动,多想一下也不敢?你见了这个孩子还想骂她打她?你见留不住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冥顽不灵,腐朽懦弱!
一片狼籍中掉出一个鲜亮的物件,他猛地攫住,愤而要摔碎,手又慢下来,眼角的皱纹浸润一丝柔和伤痛,马上又风干粗硬。他放了回去,关上了柜门。只是摇头。
我竟然多看了一眼这个人的神态。原来他真的还有一点心。看了看前后,原来是他失了神,在街上乱撞,买了这个彩色风车回来。小徒儿喜欢的,从来只敢偷偷看着。他不会给自己买酒,也不会给徒儿买玩具。
那你如何不记得要给她?你不敢多想罢?多想了就要乱了,不如想着小徒儿忘恩负心,内心就平静了?那你现在也不追出来给她?你怕罢?你还要端师父的架子,绝不承认自己错了?你如何不毁了这风车?你还是想她罢,跟着你这么多年,你没有一句和颜悦色,却真心信了你教她的,要知恩图报?你所谓的勤劳生计,所谓的孝敬师长,不过就是为了日子稳固一点,不要去用心。没有心,日子自然一成不变了。可是这个孩子是有心的,也希望有心人珍惜她的心!
我夜里带她去小镇子上玩,吃好吃的,买好看的。她什么也不多看,却总是看着我,我给她买什么,她就笑着接过。这笑容间,仿佛长大了几岁,又仿佛回到更童真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