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昏蒙,卧寝喧噪。
并非如此。是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心中干戈弥漫。
扶着墙坐好,开始调息。
气息一促一滞,许多念头仿佛从滤孔大大小小的筛子里抖落。他体会到小骨的一惊一乍。骤然袭来一阵惧怕,继而又是一阵。闪现出许多往事图景,每一次是闪电惨白地在心底抽空,他这里做得不对,那里做得不好,疼痛至麻木,复又麻木至疼痛。
这些年,他日日如临深渊,担虑实多,他只是承受和习惯。从未想过,他会受不住。
绝情池水泼上来,第一刻就灼伤了小骨,却是在最后那一刻、在一个顷刻,直痛入他骨髓。云山的小骨苦了数年,他也注定要在这个早晨尽数体验。
还有他当下的每一个偏误,让过去的痛楚有着落地延续。
他昨夜还想提醒小骨看到她自己的好,不要高估师父。他一直在努力教导的,却一闪而过,他几乎不关心。他成了落水之人,落水的因果,未来的出路,他无暇顾及了,垂死挣扎便是全部的气力,生死就在一线:小骨能不能原谅他?
他像个孩子一样,早忘了还要给小骨引路,只是切切求小骨一句答复。
更有那一次他责打小骨,又几次给了小骨不讲道理的强制,让本不能认可自己的小骨更加幻想师父的完美、沉溺师父的严厉。师父是要点亮你的生命啊,而不是让你在黑暗中惟一看到师父,飞蛾扑火地献出你自己。
本末倒置了,大错特错。小骨不认可自己,有一天发现师父也并非完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小骨……小骨,师父自然是不完美的,但师父如何帮助你接受自己?
“师父你在么!”
小骨这一声聚集了太多慌乱惊怕,她许久没有这样,他气息又乱了。
门仓仓皇皇地打开,小骨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双手要拽紧他垂在榻上的衣袍,脚下没踩实,一头栽到他怀中。
他赶忙扶住她双肩,抱起来,拥在怀里。
“小骨,师父在。”这句话说过太多次,并不多余罢?
师父希望,师父于你不多余。
抚不平她的哭声,只是将她抱在怀中。你放心哭,师父都听着。
师父能让你放心罢?
哭声不肯止息,渐渐清晰了言语。
“师父,我昨天还觉得自己很勇敢的,可是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就好害怕,觉得我什么也做不了,都不知要如何才能活下去了……”
“小骨,低迷之时,你看着什么都难。其实也不是真的这样难,你也不是什么都做不成。这世上的事,如何会没有一点难处?你又如何会一件也应对不了?都是你想成这样罢了。”
也都是小骨懂得的,他慢条斯理和小骨说了一遍。小骨几乎是屏住呼吸听着的。等他说完,小骨呼吸却平顺了些,他自己心中的惧怕也随之减少了。
他倒是立刻就能和小骨解释,镇定自若。他心中,也和小骨一样慌乱罢?他也经历了生命中最灰暗混乱的一夜,和小骨在云山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我昨天把那些疑难都划掉了,可是没想到……”小骨继续道。
“傻孩子,我们如何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难题?总是会有新的要来,但是也能有新的成长啊。小骨,相信你自己。师父也在,师父每一次都会告诉你,你很好。”
这是最关键的,师父一定要能让你看到。
或许,师父不能一直陪伴你罢……但这个你能够认可、能够交流、能够改善的自己,一定要好好地陪伴你!
“师父,你要一直在!”却是小骨喊出来,他心中的声音,——他不敢和自己说的话。
他抱着小骨,紧紧抱着。有你在,师父如何舍得不在?
“师父你如何没在书房?小骨没有找到你,心里好怕!”
他心里好痛。只有幸福,才能这样痛?小骨是真的需要师父,和师父需要小骨一样?
“师父在调息宁神。”可他不会说话。
“师父,你也会怕?”但是小骨全部听懂了。
他只是点头,这没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师父最害怕的,是因为你啊。因为师父最大的幸福,在于你。
“小骨,坐在师父身边,我们再调息一周。”
听着她轻轻的呼吸,有急躁,有脆弱,有企盼,有惊怕。一声一息,活脱脱的是小骨,是她完整的生命,是她生命里每一个细处。
小骨就在他身旁,他是在呼吸她的气息。她的气息,那样熟悉,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气息。不想分清。
他以前总日日看着小骨,虽然都在绝情殿,却难得一见,他只是远远看着。他之后总夜夜想着小骨,小骨更远了,远在天边,远得他看不到,不知道她好不好。只有现在,他无时不守在小骨身旁。此刻就这样近,原来云山的白子画,是最幸福的。
气息静下来,云山又有人来了。
“小骨……”他想了片刻,还是道,“我们出去看看。”
小骨推开房门就张开了口,手不知该放在哪里,一时拽着衣襟,一时扶着门框。
他调息之时,没留意幽若已凭着小题大做的法宝破了云山结界。幽若不是不讲道理,她来是有什么事么?
幽若正提着剑不停地刺向东方彧卿,东方彧卿左避右闪,动作滑稽,却次次能躲开幽若的袭击。
“幽若掌门,有话好好说。你对我一个凡人动剑,不大合适罢!”东方彧卿狼狈道。
“凡人?你比仙人还有法子!”幽若的声音随着衣袖飞扬,在剑光中锐利。
“有法子也不是我的错!”
“你少装傻!我告诉你,我师父是我师祖的!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师父过得多么难,我师祖费了多少心力!我师父现在好了,记忆也快恢复了,你这个时候就冒出来,想什么也不做随手就将果子摘了么?你想得美!”
小骨惊愕地看向白子画,似要求证什么。
“我只是帮你师父找来医药,我没有非分之想……”
“你知道是非分就对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只是贡献医药,没有别的心!”
“你天天赖在云山,比我待得还久,你说你没有别的心?”
“我得时刻看着啊,每天的用药施针都不一样。”
“那也不行,你早晚给了药方,平时不许看着我师父!”
“不看着我就开不了药方啊!”
“花言巧语,骗不了我!”
剑光散乱,言语却清晰,丝毫没有停歇的征兆。
“幽若,停下来。”他必须开口阻止了。
东方彧卿即便存了私心,大处上还是为小骨疗治。
谁又不想留在小骨身边?幽若也想。
“尊上,这个人要和你争师父,你如何可以……”幽若的剑停在半空中,口中却停不下。
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小骨那一道格外灼热,泪水烧红了眼眶,好多疑问,好多担忧,都想让师父来确认。
但师父不能为你确认你生命中的他人。
“异朽阁主是给小骨治伤的。至于小骨要不要留在师父身边,当然是小骨说了算。”
他极尽平和地说完这几个字,心中几乎要掏空。师父不是不想说了算,但师父即便不尊重对手,也不能不尊重你。
小骨一头撞过来,却没有撞到他怀里,而是径自跑去了屋内。
他追了过去,走到近旁,伸出的手却缩回来。小骨似乎看到了他,一跺脚,快步回了卧寝,一头栽到榻上,大哭起来。
“小骨,师父抱你……”他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说着。
“你要抱便抱!说什么说!你如何不抱啊!”
哭声透过衾被,越发汹涌,他赶忙抱住了。感受到小骨的挣扎,他抱紧了。
“你说过要永远在我身边的!为何你说话不算话?”小骨大喊,喊声里泪水激荡。
“你的人生,你说了算。”他压住了声音,压不住心潮起伏。
小骨想繁难的人生由师父说了算,师父也真想一句话让你留下,或者千百万句话,总之让你留下!但不是这样……
“你为何要给他机会?”小骨恨恨地道。埋在他怀中的目光,仿佛要将他从心里穿透。
“我不能陪你的时候,他陪着你……”他只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