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雪,细细蒙蒙落了一地。
可日头一出,不消半个时辰,屋瓦上便只余下一点水渍,顺着檐角滴滴答答溅落在地,更添几分湿冷。
人都说雪化了的时候,最是寒凉。鸳鸯从王夫人处回来,见着屋内无事,便问琥珀道:“我瞧着这天儿越发冷了,鹦哥那儿可怎么样了?”
琥珀听了,便搁下手头的拂尘,笑道:“你放心,她早起烧热就轻了。我也过去瞧了两回,虽还未醒来,瞧着形容却是好了。如今使靛儿守着,一时醒了,再吃一剂汤药,再无不好的理儿。”
鸳鸯这才放下心来,因笑道:“这会儿生病最难调养,她又病得急,唬得我提心吊胆的。亏得菩萨保佑,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这时好了,我们自不必说,就是老太太听了,心里也欢喜的。”
“可不是,自姑太太那事儿后,老太太连日连夜的不自在。外头虽不显,常日里有一点子事就叹气落泪的。”琥珀说着,也不由叹了口气,道:“咱们也不敢多劝,只怕存在心里。”
鸳鸯听了也自沉默,半日才道:“这会儿左右无事,我过去瞧瞧鹦哥,老太太要有什么吩咐,你先支应着,我去去就回的。”
这等小事,琥珀自然应下。
鸳鸯便绕过屏风,出了后房门,穿过东西穿堂,又走了几步路,不多时就到了鹦哥住的屋子,悄悄推门而入。
里头暖融融,炭火烧得正热。靛儿正坐桌子边,拿手支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睡眼惺忪。
鸳鸯伸着脖子往床上看了两眼,见鹦哥严严实实盖着一床纱被,安安稳稳睡在那里,额上细汗蒙蒙,面皮微白的,便点点头,轻手轻脚走到靛儿身边,悄声唤道:“靛儿,靛儿……”
靛儿虽然瞌睡,但心里挂念着差事,自然不敢睡深了,一听叫唤便打了个激灵,再睁眼瞧见鸳鸯来了,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张口要说话。
那边鸳鸯已经摆了摆手,伸出手指往外头一指,她便会意,忙随着一道出去说话儿。
这边脚步声去,那边床上的人却睁了眼,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声音。那边鸳鸯也不过问些病情,又有汤药如何,老太太如何,并没有什么特别,可里头的人却听得满心苦涩:原来真个是红楼梦啊。
她因病过世,耳边仿佛还响着母亲的哭声,再睁眼就到了这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里,脑中更多出一段记忆——那是属于一个十二岁,唤作鹦哥的女孩子的人生。而在这记忆里,有贾母一干人等,她一个《红楼梦》阅读爱好者,还有什么不知道?
按说重获人生,她再怎么样也该满足的。但经历过生死间的大恐惧,她又怎能不提心吊胆的——《红楼梦》的原意,可不是高鹗续书那样,说什么兰桂齐芳,贾府复兴,它说得是末世光景,什么白骨如山忘姓氏,什么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要换鲁迅先生的话来说,她现在是在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往后就要遇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这种时代巨浪面前,哪怕她知道很多,又能做什么?只怕保住身家性命,也是难的。
满心的忧愁化作一声长叹。
外头的鸳鸯正与靛儿说完了话走进来,见她醒了,便上前来摸了摸额头,笑道:“阿弥陀佛,可算醒了。连着两日米水不沾的,也就灌了两碗汤药,直唬得我们不知怎么办。这会儿一瞧,倒似多睡了两日,全无旁事。”
那边靛儿忙道:“琥珀姐姐早跟厨房里的李妈说了,要备着些米粥。我现去端过来。”说着,就往外头跑去。
叶晴,不,鹦哥听了,张口要说话,喉咙里却一阵干涩,只连声咳了起来。鸳鸯见了,忙转身倒了一盏温水,递到她唇边。
鹦哥凑在杯沿上,一气儿灌了下来,才觉舒爽畅快了些,再看向鸳鸯,心里顿时涌出一股莫名的亲近感,也不及多想,口里就如同惯熟了一样说道:“这么冷的天,你还特特过来。我如今既是醒了,再吃两剂药,再无不好的,你只管放心罢。”
鸳鸯见她眼睛有神,言语简便的,又有先前琥珀靛儿的话,自然放心下来,含笑点头,口里却不免嘱咐两句:“虽这么说,到底病才好,又是这么个时节,你竟还是将养两日才是。何况我们屋子里人多,也不指着你一个使唤。等着好齐全了,再往老太太跟前一站,岂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