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影,你骗我,哈哈哈哈……你又骗我!”
水净云天之内,摆脱死劫的天草二十六将如月影留下的信撕了个粉碎。
明明心悸的病症已经消失,心口却疼得无以复加。
初经死别的少年在歪脖子老树下大笑着,笑得想要哭,许久许久,方才轻轻抱起如月影的身体,转入室内,寻来白布,仔仔细细将他包得严严实实,用佩剑挖掘门口泥土,将人放入,填坑造坟。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天草蹲在土堆旁边,浑身都感到很冷:“我不会听你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天草二十六,要报仇吗?”来自魔界的术者不请而至,肯定的陈述语气中暗藏着诱导与怂恿:“是玄宗的赭杉军让你错过救如月影的时机,想要报仇,你唯有与吾合作。”
天草缓缓转过头。
伏婴师满意地从这少年眼中看出被恨意所污染的心智。
……
第二日,赭杉军与翠山行匆匆赶赴海波浪。
“赭杉军,你如何笃定无罪之人是千雪的转机?”行路途中,翠山行百思不得其解地表达了疑惑:“虽然弦首亦曾提及此事,但如今邪录开启,魔源解封,无垠之界必会封锁,难以突破。”
赭杉军开口解释:“邪录开启后方才出现相关讯息,吾猜测达成的条件互为依凭,无罪之人亦有观想未来的能力,或许会埋下转机。只是……”
“什么?”
翠山行正欲追问,忽然海波浪方向水之婴灵来袭,赭杉军立刻戒备:“小心!”
“伏婴师……哼!”
翠山行避过式神,背后天一剑弦应声而出,意欲迎战,但随即空中落叶如利刃,席卷而至,一道魔人之影无声无息与翠山行错身而过,淡淡的血味混入腥湿海风。
翠山行迅速一抹琴弦,清圣道力粉碎细小密集的魔刃;一击不中,血雨落潮迅速隐遁身形,四下恢复死一般的宁静,仅闻海浪之声。
“此地尚有其他魔将,看来伏婴师早有准备。”赭杉军与翠山行对视一眼,忽然灵光一闪,惊道:“嗯……不妙!”
赭杉军立刻加快脚步,直奔水净云天,翠山行紧随其后,却再度被行迹飘忽不定的魔界杀手缠住。
道者进入水净云天,如他所料,那率性洒脱的少年早已等候多时,年轻的面庞上充满戾气,举剑相向:“托你之福,让我这病躯避开死劫,也是托你之福,让我失去唯一的家人!”
“邪录开启将是神州浩劫,不可不为。”赭杉军略带歉意解释动机,但见天草已起剑蓄势待发,无奈一叹:“唉!”
一者有惜才之心,处出留手,一者一心报仇,人绝剑更绝,重获新生的天草二十六剑法竟似脱胎换骨,剑势如飞鱼游走,赭杉真气护体亦难脱方圆寸步,同时四周阴风大作,魔界式神源源不绝群围而来。
“果然是你……伏婴师!”
认清幕后布局者,沉稳的玄宗道者冷怒含杀。
飞散的黑色咒符之中,伏婴师堂皇现身:“珍视的徒弟身陷死关,吾料你还会故地重游,正好请君入瓮。”
“可惜……你被反将一军!”
话语一落,天草二十六反手一剑:“为如月偿命来!”
伏婴师避开汹汹剑气,并不见惊慌,反而鼓掌赞叹:“好个计中计,你是假意投靠吾?”
“从头到尾都是你们魔界想要如月的性命,当我是傻子吗?!怎会帮你?当然是帮他抓你!”
“伏婴师,玄宗之仇,千雪之仇,此时此地,吾当杀你!”
“无妨,这是你吾之间宿命之决。”
伏婴师心念一动,化出符咒。作为老对手,他对赭杉军有足够了解,当即召出三神,决意速杀;取回紫霞之涛的赭杉军已复七成元功,降魔剑沉稳以对,一阻魔威。
熟悉的敌人,宿命的对手,各自盘思对方能力极限,各自了悟对方心思,伏婴师咒力急催,先下手为强,所有式神尽转火祀奉雷,赭杉军尽展玄宗密式,挥剑动神威,剧烈冲突之后,伏婴师以为胜券在握,轻笑:“错估吾,将使你悔之莫及……啊!!!”
“错估的人,是你!”飞扬的尘沙之中,昊光凛凛,紫霞之涛迅疾而来,伏婴师避无可避,一剑贯胸!
赭杉军想起昔日玄宗门人之死,想起近期传人之伤,下手不留情,一剑之后,是连续数剑致命之击,彻底摧毁伏婴师护体咒能,庞大阴冷的邪能飞散消失,现出伏婴元神。
“赭杉军,吾之死只是开始,只是开始,哈哈哈哈哈哈……!!!”
魔人元神渐渐沉入黑暗,丧命瞬间,道印回归,赭杉军双生血咒破除,恢复昔日沛然道身。
“哇——这就是脱胎换骨嘛?!”天草二十六看着完全变了个样的赭杉军,啧啧惊叹:“容貌气质都不一样了!”
击败宿敌,赭杉军却仍心绪沉重,仅是礼貌性地颔首,眉峰微蹙。
解决掉血雨落潮的翠山行突破伏婴咒术防护进入水净云天,见得此景,仍难忍恶感:“此魔终于伏诛,相较他之罪行,这般结局,仍是太轻!”
担忧中原局势,更挂怀风千雪的状况,赭杉军不愿消耗时间,当即询问天草:“无罪之人向你交代了什么?”
天草一脸不爽地背过身嗤道:“哼,这个臭神棍啊,跟我讲他的生死但看天意,只留了一个日期,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何种日期?”
“十九天。”
“十九天?”
赭杉军与翠山行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赭杉军当机立断:“事关重大,必须回转中原继续调查。”
“你可有线索?”
“先与素还真一谈,之后吾欲进入玄宗总坛详加调查,包括苍的元神下落,一并探究。”
灵蛊山外,尹秋君、羽人非獍把守山门,不准任何人闯入,克制着出手的分寸,只伤不杀,但来者源源不绝,又都是普通江湖浪客,或深受魔祸之害的门派遗孤,群人群力,理智渐失,得寸进尺,一度险险爆发不可控制的冲突;同时山内躺尸的风千雪生息渐若,躯体竟生虚化之象,墨尘音殚精竭虑,以自身道元强行为她续命,不敢有半点分心。
直至一人一枪强势闯入,枪气横扫千夫,余威激起狂澜,一夫当关,冷冷表态:“燕归人在此,谁敢闯关!”
“啊啊啊啊啊……是、是燕归人……”
如雷贯耳的名字,不容进犯的战神之威,让之前叫骂不停步步紧逼的众多武林人士心生胆怯,渐渐势弱。
“燕壮士收功、收功,大家别冲动、别冲动。各位,在下药师慕少艾。”随行而来的慕少艾将水烟管往腰间一揣,努力端着正经武林栋梁的样子上前规劝:“哎呀呀,同为正道,何必如此逼迫于人?殊不知吾们在此自相残杀,魔界却在暗处笑掉大牙,岂不是正中下怀。”
先受燕归人气势碾压,换上一个好说话又有公信力的前栋梁,众人脑子已经清醒了几分,但仍不免质疑:“慕少艾,非是吾等不讲道理,但风千雪确实成了魔界输送魔源的工具,再不处理,大家都要倒霉!”
“是啦是啦,这件事你们安怎说?”
“对于魔祸,吾等当然是……全力阻止呀。但在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不被魔界利用,保存实力,也是应对未来的必要手段。毕竟,即便杀掉风千雪,异度魔界仍有相当的能力侵略苦境,这样说,你们能认同吗?”
“嗯……也有道理……”
“还有,一页书、月才子、三教顶峰等人虽未现身,但他们都在关注武林动向,昨日还紧急开会商讨解决之道呢,大家先将心放回肚内,散了吧散了吧~~~~”
在前武林栋梁连蒙带哄的劝说之下,吃瓜群众们虽有疑问,但终于渐渐散去。
“真是无知又愚昧。”尹秋君嗤笑一声,看了看沉潜再出的药师,一针见血指出:“听闻梵天尚在东瀛,月才子藏龙,三教顶峰行踪不明,真正碰头开过会了?”
“哎呀呀,别揭穿嘛。”慕少艾拿出水烟管吸了一口,喷云吐雾道:“如今素贤人因叶小钗之事风评被害,搬他出来只会引发激愤,借一下各位高人高高人的名号刚好,反正也是免费的,不用白不用。”
“不愧是曾经的正道领袖,扯虎皮做大旗,玩得漂亮。”尹秋君紧绷的情绪稍微缓和,重新化出羽扇。
“桥主谬赞了。闲话不提,千雪情况如何?”慕少艾刚问完,便敲着额头吐槽:“哎,感觉牵涉到她,吾这句问话越来越频繁,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尹秋君皱了皱眉,纠结的眉型看起来更加纠结:“如你所想,不是什么令人欣慰的情况。身体虚化,代表她的元神与意识在无垠之界越陷越深,况且输送魔源对凡躯亦是极大负担,持续时间越长,受到的残害越沉重。”
“还未找到缓解措施吗?”
与羽人和燕归人示意之后,两人边聊边朝灵蛊山内前行,远处两道人影风尘仆仆狂奔而至。
“药师!”
听到呼喊,慕少艾应声回头,定睛一看,却是有过几面之缘的翠山行与一名陌生少年背着一位红衫道者匆匆而来。
“嗯?!”尹秋君眉角一挑,直接化光来到翠山行面前:“发生何事?”
“稍后再议,救人要紧。药师!”
“哎呀,这位道长伤得不轻。”慕少艾上前为昏迷的赭杉军探查伤情,略作沉吟后,掏出药丹喂他服下,并让众人退后:“他体内有一道特殊剑气,轻动或将危及生命。吾将之引出体外,桥主,羽仔,请你们配合。”
言罢,慕少艾立即以水烟管连击赭杉军数处穴位,引导剑气自他上臂与肩胛四个气穴透出,狠厉的剑气离体刹那,以速度闻名的六翼刀气及诡谲多变的云天剑气同时施为,将之斩破,慕少艾这才为赭杉军缝合伤口、疏通血脉。
“你是被谁所伤?”尹秋君了解伏婴师的能为,故而倍感疑惑:“而且看你的伤势,明显是遭人暗算。”
“吾与素还真会面之后,欲回总坛查阅典籍,在藏经阁之内意外探得苍的灵识气息,追踪而去,回转之刻突遭攻击。”
“知晓总坛入口与进入途径的,唯有玄宗门人,此事蹊跷。”
翠山行面色不虞,尹秋君听出他言外之意,冷哼一声:“逆反封印解开之时,总坛遭夜重生炸毁,阵法机关损毁严重,魔界亦非泛泛之辈,或许早有布局。你若怀疑,吾只有一句——请便。”
慕少艾赶紧打哈哈圆场:“哎呀呀,好了好了,站在山门讲话不累吗?好歹让药师吾入内看一下千雪小妹的状况啊。”
谈起正事,几位玄宗门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缓,一同进入灵蛊山。
慕少艾先行检查风千雪身体状况,赭杉军随后探索她之灵识,同感情况棘手。
墨尘音一言道破众人的担忧:“以凡躯引神力,即便是她,也要承受极大的负担,何况灵识遭到深锁,想要助她,更重要的是——她必须自行突破束缚。”
慕少艾不解道:“照诸位所言,难道她无法挣脱出生之地?”
“别说挣脱,稍有不慎,或许回归本源,彻底魂飞魄散也很有可能。”
“那要如何才能挣脱?”
尹秋君压抑着焦躁摇了摇扇子:“不知道——这就是最麻烦的部分。毕竟,那处所在并非人类所能触及的地方。”
“嗯……听起来头都疼。这位红彤彤的道长,想必就是奇峰道眉赭杉军,不知与素贤人会面可有谈出什么结果?”
“无罪之人魂魄被夺之前,曾留下提示。一个日期——十九天。”
“十九天?何意?”
“据吾与素还真分析,邪录开启后,神州支柱将是魔界目标。目前邪录上半册之中第一处神州支柱地点已被魔界所得,下半册所提及的三大奇书各自记载剩下的支柱地点,今后这三本书将会是苦境与魔界争夺的焦点。但魔界却提前利用千雪输送魔源,素还真猜测,‘十九天’,或是预言支柱倾倒之日,又或是魔源输送所需的时间期限。”
“十九天……嗯……如今已过去三日,若真是后者,那每过一日,千雪的危机就加重数分,直至躯体彻底崩毁,或灵识完全消散。”意识到紧迫性与严重性,墨尘音面色愈沉。
“啧,麻烦啊。”尹秋君紧了紧手中羽扇,转身大步流星离开:“墨尘音,吾去找寻解决方案,此地交你们。”
冷峰残月之上,寰宇奇藏在寂寞侯墓前放上一壶清茶,无言望向天际那道非虚非实的灵能。
已过三日,不知到了何种程度。
“吾猜测你必会在此。”悬桥之主步履匆匆,直言主题:“你可有线索?”
“矗理原大战之前,吾与寂寞侯曾与清香白莲会晤,勉强达成一半的共识。既是灵识之事,吾以为识界或许会有突破的契机,只看素还真如何决断。”
“识界吗……但,要解决的不仅仅是让灵识回归,更需阻断魔源输送,否则如此消耗下去,她的躯体也会毁掉。”
“魔神的力量,是通过天穹寸寸压迫渗透,若能阻止苍穹崩裂,是否能阻断魔源,吾正在盘算之中。”
尹秋君想起素还真之前提起神女岛,便将信息吐露:“补天吗?素还真已让屈世途与四非凡人寻访神女岛。”
寰宇奇藏眼前倏然一亮,赞叹道:“不愧是中原第一人,看来他已有腹案。上古传说,娲皇炼五色石补天,斩鳌足支撑四方,如今天将崩,神柱断也近在眼前,或许神女岛确实有一线希望。”
尹秋君一怔:“你如何得知神柱之事?”
“哈……因为素还真在魔界亦有暗桩啊。他已经暗中与吾联系,近期或许会送来有价值的消息。”寰宇奇藏化出羽扇,由衷赞叹:“素还真,若为敌人,真是可怕。”
尹秋君一时无言,竟对当初成功暗算日月才子之事感到有些侥幸。
两人正欲离开,问墨的丹青画卷飞至,铺陈于寰宇奇藏面前,上书四字:“暗棋有动。”
“哈,说什么来什么。桥主,可要随吾一同会会这位魔界暗桩?”
尹秋君自然从善如流,于是两人同往露城方向进发。
……
灼热的火焰魔城,空旷的火焰魔城。
遭受七佛灭罪真言侵袭,吞佛童子曾一度记忆丧失,后有幸一睹《戒神宝典》,如今倒也慢慢恢复了些许回忆片段,破碎凌乱却鲜明深刻。
魔,是什么?
魔,追求何物?
魔,将归于何处?
昔日同僚与主君,或身亡,或转变,眼前,还是自己熟悉与认同的异度魔界吗?
战神默默迈出脚步,他心知每一步都会带来杀身之祸,但仍是步履沉稳,从容不迫,步步远离。
直至——银邪带着紫色雷电汹汹而至,拦截前路。
“吞佛童子,你果然背叛魔界!”奉命监视的银鍠黥武虽已有心理准备,仍难免愕然愤怒,声声质疑:“为什么?!”
“背叛吗?或许应该换一个说法。”吞佛童子缓缓举起朱厌:“只是做回自己。”
“做回自己,就要背叛主君与故土?!”银鍠黥武怒而起势出招:“那吾今日就替朱皇清理门户!”
“请。”
魔火延烧,红莲绽放,吞佛童子沉静应战。
曾是彼此竞争的老对手,招式功体皆了然于心,黥武虽有心再争高下,力挫吞佛,但一时难以取得胜机。
反观吞佛童子,游刃有余,接招同时尚在思考如何尽快摆脱,倏然在错身而过的瞬间轻声细语:“汝可知,汝之生母碧女因何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