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去往
薛敬这句话说得,冷静得让人心悸,就像是重鼓,重重地击在听者的心中。
二爷一改平素立时打断对方的反应,沉默良久,动作微微一滞。
“说到流民,”薛敬又道,“他们如果再往南迁,恐怕不久之后,就要涌去关内了。北鹘人这次的战法,打的是突袭,定县此次受难,想必也是他们从灵犀渡口转去鸿鹄的路上,顺便搅扰的。这些年来,北边一直不太平,真正和平的年份屈指可数,老百姓们都成了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如履薄冰,此番他们袭击定县,其实未造成极大的损毁,却也让一部分人举家往南奔逃,想必也是……”
“你什么时候北上?”二爷忽然问他。
“啊?”薛敬猛然一顿,全身跟着紧绷起来。
“我问,你什么时候北上回军?”二爷似乎根本没听他方才在讲些什么,而是一直沉浸在前一刻的话中。
薛敬也不说话,只是一丝不苟地将他的腿脚擦干,然后扯过被子扶着他靠在床上,又起身将能收拾的收拾干净,将自己清洗干净后,这才倒了一碗温水,回到床边,先浅浅地抿了一口,“喝吧,水温正好。”
二爷接过水,刚要说话,却被薛敬先一步拦截,“我送你们到了渡口,待你们安置下来,就过河北上,好不好?”
二爷将那杯水喝尽,然后将空杯递给他,“好。”
两人一时无话,似乎各有各的心思,片刻后,薛敬道,“那你休息吧,我去衙门看看。”
“这么晚?”二爷拦住他,“外面乱,还是明天……”
薛敬按住他作势要起的身体,将他背后的靠枕拿去,扶着他躺下来,又替他掖好被子,“前几天才出的事,县衙肯定乱,我去看看。傅声是定县的县令,在这里做了近十年的父母官。我带着刘鹤青去,你别担心,安心睡吧。”
薛敬说完,便抬腿走出了门。
二爷却因为他方才那些话,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将葛笑和陆荣也唤起来,趁着葛笑连天的哈欠还没打够本,终于开始跟他算账了。
葛笑坐在二爷对面的小凳子上,困得直点头,陆荣朝他踢了两脚,葛笑撑着下巴的手一撤,差点整个人栽进前头的火盆里。
“咝……”葛笑揉着不小心被牙齿磕到的嘴唇,瞪了陆荣一眼,“找打啊。”
“谁找打?”二爷不耐烦地看着他,语气不善。
葛笑被二爷这声音彻底吓醒了,他有些慌乱地站起身,“我,我找打。”
陆荣上前一步,“二爷,您看在老五这回出战没出什么大事的份上,要不,就……”
二爷打断他道,“你不必为他求情,有人已经为他说了一路的好话。”
葛笑从进城以来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他恬不知耻地嘿嘿一笑,小声嘟囔,“还是老六够意思。”
二爷冷冷地看着两人,“叫你们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老万已经主动请缨,先一步回寨子里重修寨门了,咱们此去渡口,迎了蓝舟,也需要做下一步打算,究竟是北上,还是南下。”
陆荣和葛笑听了他这话,都是一愣,陆荣道,“什么?老大主动请缨,回去修寨门?他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还舍得花这钱。”
“他不出谁出。”葛笑道,“他这叫将功补过,花这钱应该的,二爷,你不知道,他这些年攒下来的玩意,不比您少,哎哟,咝……你又打我干嘛?”
陆荣收起了巴掌,将葛笑往后扯了几步,自己走到二爷面前,低声道,“二爷,你问我们,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下一步的打算了?”
二爷未理会二人方才那一打一闹,他正色道,“我本想到了渡口,先安顿下来,一方面是和老四汇合,让他在渡口养一段时间的伤,另一方面,也想打听一下北边的动向。这一路从南边过来,你们也看见了,不管是伦州、定县还是附近各州府的流民,都在往南走,咱们这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不也不少,几千个人往那渡口扎堆了进,保不准不会惹下事端,陈寿平的军队兴许也会南下,届时,灵犀渡口上既有军,又有匪,还有数以万计的流民,呵……”
陆荣认同道,“您说的是,一旦军匪之间产生冲突,将事情闹大,保不准不会给咱们留下祸根。要不,再往西走呢?西边就是西沙了,那边倒是有几个太平的州县,咱们去那边避上一避?”
葛笑摆了摆手,“西沙那边不行,那边之前也是萧独眼的地方,只是这些年来,他远离朝堂,蹲在老巢没干正事,如今卷土重来,势必先取西沙。”
“那你说去哪儿?北边不能去,渡口不能留,西沙有暗沟。”陆荣霎时没了主意,“这可真愁人。”
葛笑在房中来回踱步,忽然,“有了!”
陆荣立刻看他,“哪儿?”
“二爷,咱们去幽州吧。”
“哪儿?!”陆荣显然一懵。
二爷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理由呢?”
葛笑大喇喇往地上一坐,快速道,“你们想啊,北边不能去,渡口不能留,西沙有暗沟,几千个人到哪儿都是累赘,而且咱们这些人,在三峰上邋遢惯了,个个都是人精,除了二爷能镇得住,谁听谁的话啊?三天不给你闹个事儿,都算是祖上积德。要我说,咱们这些人,不比那流民好管教。所以啊,就得找个离官府衙门近的大城——二爷,千丈崖,就是个不错的地方,好藏人,也好安顿。”
陆荣倒是慢慢听进去了,他转头问葛笑,“还有吗?”
葛笑嘿嘿一笑,“还有啊,离老六近啊。”
他拎着铁壶,往那茶碗里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稀里糊涂地喝了一口,烫的舌头打颤,“咝……学人莫学官话,藏人便藏人家。二爷,您说是不是?”
二爷斜着靠在床上,指尖相互摩挲了片刻,轻声道,“好,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我再想想。”
葛笑和陆荣刚要起身,二爷忽然又道,“老五,你留下。”
葛笑深吸了一口气,往陆荣那看了一眼,陆老三适时“眼瞎”,脚底抹了二两清油,赶紧快步出门,帮他们从外头关了门。
葛笑暗骂一声,转身之间,将那怒意迅速收起,笑嘻嘻地走到二爷身边,“二爷,啥事?”
二爷笑着看他,“老五,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葛笑一愣,惨兮兮地眨了眨眼,“什、什么东西?”
“你的战衣呢?”
葛笑全身一凛,下意识地摸了摸僵硬的脖子,“二爷……不是说不罚我了么……”
二爷收起笑意,“没说要罚你,只是想看看他跟你换下来的那件战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