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敬的心思猛然一震,眉间微微蹙紧。
二爷的声音极其轻缓,“傅声此番不作为,岂不就像是那被蝼蚁侵蚀的堤坝,他却不固不修,还要任其腐蚀,最后到了洪水泛滥的地步吗。”
“傅声这些年勤勤恳恳的作为,有目共睹,他也的确是清正廉洁的好官。”薛敬怀着一丝犹疑,沉声道。
“非是怀疑他的为人为官,而是单论这件事。”二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那些闹事的人呐,他们只为今日之所失而愤世,他们不懂安贫乐道,总要以一己之力施以报复,遑论立场、信仰和人伦,他们一意孤行,恶意揣度世人,毫不在意自己一时间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损伤。”
薛敬无奈地笑了笑,一时间难以平复心情,“二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有个疑问,难道在你心里,我就这么在意这首功记在谁的账面上吗?”
半晌的沉默后,二爷看着他,正色道,“没有。只是我这个人小肚鸡肠,不想这首功,落在没出力的人手里。”
薛敬未料到他的回答竟然如此简单扼要,一时竟然语塞了。
“另外,”二爷又道,“你将这些粮食送去定县,我没意见,毕竟这些都是民脂民膏,取之于民还之于民,但是,我建议你回到幽州后,由丁奎去做这件事。”
“丁奎?”薛敬疑惑道,“为什么是丁奎?”
二爷极有城府地淡笑了一下,手指捻着那汤勺的勺柄,轻轻地晃了晃,“你想啊,首先,由丁奎出面正式下批文书,州府对应县市,合规合矩;再有,依你之前所讲丁大人的为人,想必他也不是一个贪功自居之人,那么你让他来下文书,将那些粮食送给傅声,一来,丁奎会记你一功——因为他每月绞尽脑汁上书枢密院的奏本终于有文可写,还能沾沾喜气,再者,你卖个人情给他,他不但会对你死心塌地,还能在民间多得一份民心;”
“二来,傅声也会记你一功——你不亲自出面送粮,而是隐在背后,做个顺水人情,表面上好像跟自己无半点关系,但是丁奎不傻,他定会私下将这真正送粮之人告诉他,傅声必然会对你刮目相看,感恩戴德,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腐朽,一旦打心眼里佩服起谁,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俯首称臣——你积的是阴德,将来是有福报的。”
薛敬忍不住长叹一声,“二爷……”
“嗯?”
“……佩服。”
二爷未料到被他这么一说,倏然一笑。
薛敬也跟着笑了笑,点头道,“好,那我就照你说的办。等回到幽州,再交代给丁奎。”随后,他又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求个解惑。”
“你说。”
“那晚李世温突然出现在密林中,替我解围,是不是你提前派去的?”
二爷不置可否,笑着看向别处。
“你是怎么知道密林中有埋伏,会早我一步安排李世温前往的?还有,为什么你没有再催我尽快回军,而是带着我一起南下幽州?对了还有……”
二爷按住薛敬的手,示意他暂缓,“首先,我并不是先知,没有那么厉害。我能预先派世温去密林,是因为我提前收到了一封信。”
“我知道,你不是说是老万用雪鹰送……”说到这里,薛敬猛地一顿,“你!你骗我,那不是老万的信?!”
二爷连忙解释,“也不能说不是老万,那封雪鹰送来的信确实是老万的。但是……”
“但是什么?!”
“那天傍晚其实我还收到过一封口信,是三雪托信子带来的。”二爷不疾不徐,“她说北边又起战火,呼尔杀派兵和陈寿平交战在富河平原,打了三天三夜,她让我务必拦着你北上,尽快转道回幽州。因为事情棘手,又与你有关,所以我没有提前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呼尔杀在陈寿平面前扬言,要生擒靳王。”二爷看他果然神色一变,继续道,“这件事三雪有从陈寿平那边听到过,所以她才派信给我,我不告诉你,是因为……”
“怕我因他这挑衅的口气,坚决北上。”薛敬猛地站起身,怒意顿生,他咬牙道,“我何时需要你们这样护着,像个废物一样。”
他以为二爷会像以往那样说他一番,却没想到那人只是微微蹙眉,然后点了点头,“是,换做是我,也会这么想。”
薛敬看了他片刻,缓缓坐下,“你怎么不骂我沉不住气了。”
“因为若是我,我可能没有你这样镇静。”二爷掩饰地喝了一口茶,忍道,“那日我下令撞船,的确是出于私心,粮船不能出三岔口,的确是因为……”
“好了,”薛敬慌忙打断了他的话音,“别说了。”
二爷没有听的,而是自顾道,“……你不能有事。”
薛敬猛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接着,差点将肺都一并咳出来,二爷吓了一跳,“没事吧?”
这口气郁结在心里,这会儿终于顺着他这句话,悄无声息地散尽了。
之后,薛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滚到床上躺下的,他只记得葛笑好像也被喊来,又为他认认真真诊了一次脉,然后他就被压着灌了半碗那让人睡不醒的苦药,倒头便不省人事了。
他这一觉直睡了两天一夜,等到再次睁眼,幽州城的碑界已再次映入眼底。
早春的风轻拂河面,仿佛那经历过的厮杀、离别、困苦和不甘,都在这夕阳晚照之间不值一提。
薛敬凭栏远望,依稀能见幽州城宽厚的城墙和镇守一方的战旗迎风飞扬,刘鹤青早一步跳下甲板,帮着泊船下人。
他这一趟从南到北,又从北向南,一来一回,几乎将他之前十九年未吃过的苦、受过的疼都受了一遍。
去时几番生死,还来皆为人间。
王府的车轿早已经等在渡口,薛敬将二爷好端端地扶进了马车,自己则另骑了一匹马。
几辆马车晃悠悠地往幽州城门走——
薛敬催马上前,看见那人从马车中探出了头,笑问,“你都不问我带你去哪儿?”
“殿下不是说他府中有个金库,想必往后住在哪儿吃什么,也不需要我花钱。”
春辉映雪,华灯初上,那被烽烟浸润的夕阳平白多了几分不舍和温柔。
苍山远阔,烈马红鬃,他这样想着,早春的花便开了……
至此
第一卷·红鬃烈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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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第二卷·血色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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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