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初晴,从断崖上远看望九龙道,隔着三个水弯,似乎能看见那片红褐色的山头。
——那里几乎葬送过一个时代。
靳王撑着伞,为他挡去了一半的水雾,灰蒙蒙的山坳里传来震天的水声,山上的夏风有些凉,似比山下晚了一个时节。
二爷伸手指着九龙道那片红色山峰,低声道,“那里,驻着我烈家的碑林。”
靳王浑身一震。
二爷淡淡一笑,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说,“你我不论谁先一步,烈家的碑林中大不了多添一处,每年清明,还是会有人来看看的。”
薛敬这一颗心,就因这他这句话,瞬间犹如上了火堆上炙烤过一般,“你、你说什么……”
二爷浅浅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你我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薛敬有些急躁地将他搂紧在怀中,心神随之震荡,“你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你愿意将我,收进烈家的碑林吗?”
二爷将头枕在他的肩上,眼神漂泊,游向远方。
这个人一直是这样,总是不将话挑明,也看不透他是怎么想的。薛敬仔细地想道,这些年,他自己也算是在惊涛骇浪中游弋过几轮生死的人,此刻竟然被这人短短几句话杀得片甲不留。
一方烟雨,淋漓半生。
大好河山,顷刻间满目疮痍。然而这片山河能包容世间万物,却总容不下世人的那几分真心,总是变着法子,要将其消磨殆尽,不留一点余地。
二爷从怀中取出一个皮壶,“今年虽然已过清明,但总要祭一壶。”
“我今日才算明白,为何你要将自己住的石头房选在断崖。”靳王站起身,走到断崖边,远眺九龙道,有些惨烈地说,“这些年,你一直在守灵吗?”
一壶烈酒,祭九龙道上的千尺红土。
靳王回身看向他,沉道,“那以后每一年,都陪你。”
这夜又下起滂沱大雨,新寨这些日子喜迎归山,大雨也浇不灭大家心里的喜悦。
一匹快马跋山涉水,终于在夜色渐浓时赶到了山上。
李世温回来了。
他一走几个月,错过了幽州的乱战,错过了回头岭中的叛军危机,错过了鸿鹄新摆的拜山宴。
不过,李世温对于拜山宴没有太多兴趣,他回寨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生杀帐复命。
“将军,我刚从烛山回来。”
“你这一路辛苦了,人也瘦了一圈。”
此时,生杀帐中只二爷和李世温两人,李世温站起身,走到二爷身侧规规矩矩地站好,道,“烛山已经荒无人烟,没见到活人。但是,山后的老坟上没有荒草,那祭奠的人非常细致,小心翼翼地收走了祭奠的贡品,但是我在碑前的土中闻到了香灰,应该不久之前来过。”
二爷点点头,“但是仍然不能确定,在烛山祭奠的是不是就是在幽州杀门井中给我们递白纸那人。”
“我觉得是一个人。”李世温道,“我总觉得,他像是在引导我们去寻找什么。”
“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二爷仔细地再次念出这句诗,思索道,“这句诗的机巧在云州帅府,那个人给我递来这样一句诗,分明是想让我去云州帅府。”
“帅府已经荒落,不会再有什么东西留下了。”李世温低声道,“而且,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云州城时过境迁,现在已经是萧人海的地方了。”
“可我与他的十年之约就快到了,我怎么都要动身去一次。”
“那……您打算何时动身?”
二爷听着帐外的雨声,伸手扯了扯捂着脖子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入秋时启程吧,那时他去汇军,也顾不上什么。”
“你这是……不打算告诉王爷?”
“我说过很多次。云州的事,他不必参与,那个递信的人,敌友不明,不好对付。”二爷回头看了李世温一眼,警告他道,“你管好自己的嘴,别再走漏风声,杀门井那一次,我暂且不追究,再有一次……”
“不敢!”李世温立时单膝跪地,恭敬道,“是属下多嘴,您责罚我就好,要杀要剐,只要您一句话。”
二爷看他凝重的神色,觉得自己方才话说重了,便缓和了口气,伸手扶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你怎么动不动就喊这些,你看我平日训斥他们几个,不也是这种口气,你也不必如此当真。”
李世温微微低着头,背脊绷成了快要断裂的琴弦,“是我办事不利,没忍住多说了不该说的话,若是在军中……是要吃军杖的。”
“你也是关心则乱,我不怪你,只是日后别犯就行。”二爷笑了笑,“再说了,王爷最会花言巧语,平日里用惯了各种话术,你会上当也是在所难免。起来吧。”
李世温默默地站起来,神色有些难以忍耐似的。
“怎么这副表情,想说什么就说吧。”
李世温挣扎了片刻,忍不住低声道,“可我觉得王爷与我说话时不是在用话术,他是真心……想帮您找解法的,我自己没本事,这么多年都没寻到您这伤毒的解法,所以我才……故意告诉他的……对,我是故意告诉他的,我和他一样……”
“你和他不一样。”
李世温愣愣地道,“怎、怎么不一样?我和他一样!”
二爷好笑地看着他,李世温向来能将自己陷入不明不白的争斗中,惹得旁人反感还不自知,倒是这种一根筋的个性,最难能可贵。
二爷便也不想再与他争论这种探讨不出结果的话题,因为怎么讲,他也不懂。于是与他又说了几句,便打发他回去休息了。
李世温没弄明白自己哪句话惹了人,本来想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再多讲几句,没想到却被二爷三言两语地打发了,他有些沉闷地走出生杀帐,正一头雾水地转弯往帐后走,忽然抬起头,在大雨中看见一个贴着帐帘的身影。
那人从生杀帐后闪身而出,周身充满杀气地走近李世温身前。
“王、王爷……”李世温的斗笠立时滑落,他不可思议地盯着一直淋在雨中的人。
靳王冷冷地盯着他,右手慢慢地扶上身侧的短刀,仔细地握了握刀柄,沉声道,“入秋时启程,是么?”
李世温倒吸了一口气,雨水混着冷汗贴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