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六、红缨
陈寿平微怔,立时僵在当场,“这……你从哪里的来到?”
薛敬退了半步,难以平息心下怒火,压抑许久的憋闷呼之欲出,“是我与那银甲书生近身战时,他塞到我心口的。”
“你想说什么?”陈寿平浑身一震,触摸红缨的手指微微一缩,可惜这些细微的举动,靳王尽收眼底。
“我想说什么?”靳王不可思议地看着陈寿平的一举一动,声音忽然抬高,“这句话不是该我问你么?当初他说要独自刺探云州城,我答应了;他说不让我跟随保护,我也答应了;你们故意将我压在后方,不让我随你出征,美名其曰是大本营必须有人镇守,实则是不让我亲临前线,直面呼尔杀的大军,这我也可以装聋作哑。大将军,你做事不遮不掩,连撒个谎都不会,二爷用你来牵制我,实在不是上策。你们这样瞒着我,一定是尽你们所能地保护我。呵,还说我必须与你一同镇守北疆,可是他呢?你呢?你们又是怎么瞒着我的?”
靳王抑制不住地深吸一口气,想将这脱口而出的怒吼声压制下来,可他从前无论怎么难过,都不如今日,他哑声说道,“我眼看着他消失在我面前,却只能笑着回应,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我救不了他,帮不到他,他的这条路上索性根本没有我……”
太痛了……
薛敬抑制不住地想,自己万般所愿,都只不过是想要那人此生平安而已。哪怕只是平凡一世也好,但似乎这一切都只是他一厢情愿。从少年时期至今,他在那人的保护下长大,如今他稍有所长,自己拼尽守卫的疆土,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兑现那人的一句承诺而已。
——与其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不如微尽绵力,即便朝生而暮死。
靳王无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压抑道,“而我如今……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九则峰上,他说要去云州,因为‘十年之约’要到了,他说云州帅府有极其难解的局,需要他亲自去料理;浅洼一战中,银价书生与我近身战,塞给我了这个锦帕和这段红缨。”
陈寿平深吸了一口气,攥紧那段红缨使劲地握了握,觉得那红缨极其烫手。
“那银甲人于近身战时给了你这些,分明是要要乱你军心,他们好有可乘之机。若是他已经落在了银甲人的手里,想必如今银甲人不会用这种方式来会你。”陈寿平尽力说出的安慰之语,似乎并没有减缓靳王心中的焦虑,反而将他这愤懑之火燃得更旺了。
靳王猛然间看向陈寿平,“你的意思是,我看到这些,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陈寿平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大将军,他和这个银甲书生已经见过面了。他们甚至还交战过,他们在哪儿见的?是狼平溪谷?还是云州城?他如今到底在什么地方?”靳王步步紧逼,刻不容缓,“你们到底瞒着我在谋划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是咬死了不说么?”
陈寿平不知做何言语,只能再次说道,“他是在保护你……”
“我不需要他的保护!”薛敬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你们所谓平定北疆的,对我而言,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些年来,我不止一次,想翻开当年的案子看一看,可惜,这页纸就像是被焚毁了一样,连着那一年北疆发生的所有事都被封存了。我拜托丁大人查阅过相关的卷宗,可是卷宗库都被烧了,有人一手遮天,将影子遮到了我的屋檐底下,妄图掩盖陈年旧案。”
陈寿平吓了一跳,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你想说什么?”
靳王走近,逼问道,“大将军,本王请问,究竟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故意遮掩事实,焚毁卷宗,妄图将九龙道一战变成一个戏文,永远只活在民间巷尾,绝不入史册呢?”
陈寿平猛地站起来,咬牙提醒道,“你闭嘴。”
靳王却毫无敬畏之心,继续道,“是什么人将我压在幽州,九年来不闻不问?是什么人敢将烈家一脉彻底从官籍除名?他烈衣只能顶着一个化名活着,九年了,他的家人呢?他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一个都不见了。烈老元帅一生金戈铁马,为南朝立下无数战功,就因为九龙道一战失利,就要从南朝的史册上抹杀掉他所有的功勋吗?”
“你闭嘴!”
“大将军,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一个人活了一辈子,一定会留下他的足迹,不是谁想抹杀就能抹杀掉的,那个人这样做,只会适得其反,欲盖弥彰。呵,我无权置喙靖天城里的纷争,我只知道,这枚红缨的主人是我的人。他是死是活,与那张椅子上的人无关,只与我有关。”靳王无声地笑了笑,平静道,“谁想要他的命,即便这个人权柄遮天,也必须先过我这关。”
陈寿平不断地喘着粗气,抵死地盯着靳王,“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就凭你刚才的这番话,就够我们这些人——你、我、二爷……我们这些人死一百次都不够。你太狂妄了,这些年带着你征战南北,没有淬炼出你的意志,却让你更嚣张了。殿下,你记清楚,他当年拼死救你,就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活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靳王凝视着陈寿平充满怒火的眼神,镇静道,“可我恨不能他当年从来没有救过我。”
“你给我住口!”陈寿平夺步而去,一把抓住薛敬的衣领,他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崩塌,手指开合之间都忍不住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他为你付出了多少!!”
薛敬压着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眶充斥着夺目的刺红,“我不知道,我只想让他活着。适逢乱世,生而为人,能活下去就已经很难了。”他任由陈寿平抓着自己的领子,血红的双眼微微蒙上一层雾气,“十年之约分明是赴死之战……大将军?”
那人说,十年之约终至,前方虽荆棘满部,但风雨无阻。可自己呢?他所等待的山河靖平,还不如那雨霁初晴后的叶上甘露,虽经历了风霜雨雪,至少还有风雨之后的期待,而自己呢?
“不止是这些……”陈寿平慢慢地松开了手,手一顿,虚虚地握了握靳王的肩膀,“不止是这样……”
靳王艰难地开口,忍耐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那你们谁可曾告诉过我哪怕一分?!我除了眼睁睁看他去送死,还能做什么?”
“殿下,”陈寿平声音嘶哑,心口压着的一块巨石非但没有轻松半分,反倒变得更加沉重,“不是不告诉你,是还不能说……”
薛敬无能为力地点点头,无比认同地说,“是啊,我这枚棋,原本就是多余的,素来没什么存在的价值。今日收到的是这半截红缨,明日,可能收到的,就是他的碎骨和血肉。”
只听见靳王呼吸急促,再也压制不住这长期以来的愤懑,朝一日如大军压境,他背水一战,却绝无胜算。他染血的神色上忽然染着悲哀的凉意,“告诉我,他人在哪儿?”
陈寿平攥紧了拳头,“……”
“好……”靳王慢慢收拾好情绪,踉跄着站起身,“我不为难你,你们为战的,重在一诺千金,我不让大将军做那背信弃诺之人,我自己去找。”
陈寿平“嚯”地上前,一把抓住靳王的手臂,“不行!你要去哪儿?!”
“银甲人在伦州,我就去伦州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