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云城驿站
二爷所料不虚,薛敬从狼平溪谷策马出来,根本没打算立刻回军营复命,他这等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脾气,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
如今只要哪怕还有一丝的希望,追溯真相的脚步也从未停滞过。
可惜祸不单行。他策马出狼平之后没过一天,就遇上了暴风雪,野外的暴风雪比城里的猛烈,只差一天就能到云州了,可偏偏是老天爷绊住了他的脚程。
离“立冬”还差些日子,可老天却迫不及待地为人间奉上一场初雪,好叫人铭记这战火纷飞的年份。
离云州城门还剩五十多里,却已寸步难行,马儿在原地打着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行进。
薛敬知道越往云州城门行进一步,凶险就会扩大一分。这种做法基本等同于“自投罗网”,北方好不容易制衡多年的状态,随着靳王这一次孤身一人独闯云州,也许将会被彻底打破。一旦他落入萧人海的手里,那么北鹘便拿到了几乎致胜的筹码,可以立时反将一军,对南朝造成致命一击。
而薛敬只是一意孤行地认为就算大错特错,他也要逆天下而行。
但是他连另一层意思想都没敢去想——
若是自己被擒或遭暗杀,那么那人十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人总要抱着那么一丝“侥幸”心理,过独木桥的人群里,总有那么几个能够安然走过这波涛汹涌、巨浪滔天的长河。
可如今,薛敬甚至只是凭直觉认为二爷已经到了云州城,他甚至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信息能够验证自己的判断。
主将单枪匹马孤身犯险,乃兵家大忌。
过了这片丘陵就能看见云州的城门了,可就在他将要打马前行的时候,忽然之间,苍穹之中响起振翅鹰鸣,远近百里无人的荒地之中,这一声鹰鸣简直如孤独旅程之间的一点星光,薛敬内心忽然振奋起来,连忙对着苍空连吹了几声口哨,雪鹰听见熟悉的口哨声,在天空盘旋了几圈,辨认了方向后,直冲之下,不过半刻,就飞到了薛敬的眼前。
“别来无恙。”薛敬朗声笑道,“这是要赶去哪儿啊?”
雪鹰围着薛敬团团转,不停地用头去撞他的脖子。
薛敬一把抓住雪鹰的爪子,“你小子——”
这一抓不当紧,薛敬瞳孔一缩,立刻发现了鹰爪上的信号——
云城驿站。
这里是离云州城最近的一处行脚驿站。用风帽盖着头的壮年男子默默无闻地穿过驿站前厅,在上楼途中有意无意地回头望了一眼,在心底大约记了一下前厅落座的人数,然后步履不停地绕过几簇交头接耳的宾客,闪电般进了一间地字号客房。
房子朴实简单,像这样普普通通的客房,在这家驿站里统共有十多间,人们往往过分议论的是天字号上房的宾客、或是柴房马厩凑活一宿的穷酸,像这种不上不下不好不赖的客人,埋进沙土里都盖不住脚踝,倒真不怎么惹眼。
要的就是这样的“不起眼。”
李世温将门锁上,回头扫了一眼屋内的两人。
那两人一老一少,正襟危坐,都露出一副与本人年龄不符的局促。少年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熟透了的苹果,看见李世温进门,眉毛陡然翘了一翘,起身迎上去,将早就准备好的一杯凉茶递到他苦等了多时的李大哥手里,带着些许期待地询问:“李大哥,我们今天能启程吗?”
“不能。”李世温没有安抚少年人的心情,连说话都是一针见血,丝毫不多做修饰。
果然,少年听了这两字,一张微胖的小脸立刻就憋了下去,笑容也从嘴角渐渐消失,委屈道,“那什么时候才能走啊?我想见二爷,我想他。”
“嘘——”李世温连忙竖着手指到嘴边,皱眉提醒,“提醒了你多少遍?”
少年低下头,犯忌讳似的捂住嘴,“我错了,李大哥。”
李世温眼瞧着少年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心里忽然生出些自责来,他站在原地看了少年几眼,本想狠狠心不去理他,但终究忍不住踏出了半步……然后,鬼使神差地拉过少年的手,有力地握了握,到底不置一词。安抚少年的话语,李世温搜肠刮肚,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尽是断章。
好在眼前的这个少年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孩子,一只热乎乎的大手握了握自己的手,他心底忽然就乐开了,不识哀愁的年岁,嘴角的弧度都抒写着随心所欲,“李大哥,你放心,流星不会给你,和他……添麻烦的。”
李世温肃着脸、冲少年微微点了点头,又对一直坐在旁边的老人说道,“胡大夫,现在云城驿站也不安全,你瞧见楼下那伙人了么,每一个进出驿站的客人,他们都要仔细盘查的。”
胡仙医神色凝重地捋着花白胡子,正色道,“是啊,前些天老夫看到他们其中有些人形容枯槁,唇色惨败,显然是受过重伤,失血未复,什么样的人会带着重伤到处跑?”
“士兵,暗卫,”李世温道,“或是接下了命令,非成即败之人。”
胡仙医:“你送出的信,什么时候能到?”
李世温:“如果没有这场暴雪,今早应该能到的。”
胡仙医想了想,道,“若是到不了呢?”
对上李世温迎上来错愕的眼神,胡仙医连忙加了一句,“老头是说,若是雪鹰被暴雪耽误了行程,信没有及时送到,该如何?”
李世温沉默。
胡仙医没绕弯子,又直接问他,“楼下那些人,你一个人应付得了?”
李世温诚如实道,“如果单我一个人,拼个全力,应该能够应付。但是还有你们在,我不能冒这个险。”
胡仙医鲜少遇见说话这么实在的年轻人,清了清嗓子,干咳了几下,“依老头看,他们短期内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世温认同,“我感觉,他们像在等人,或者,更像是在找什么人。”
“那……你有办法先走吗?”胡仙医低声问,“别管我们两个,你先赶去复命。”
“不行。”李世温想都没想,立刻否决,“我接到的命令,是不顾一切保护你二人的安危,军令如山,李世温不能违抗。”
“本来咱们今早就该进城的,”胡仙医锁着深眉,道,“要说军令,你已经违抗了,年轻人,不要顾此失彼,一意孤行才好。”
李世温的双眼忽地聚焦在对面这位老人身上,只见他愣了片刻,当即敛了眉眼,恭敬道,“老先生教训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