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暗渡
薛敬“唔”了一声,问鹿山,“你说河水极冷、暗流又多?”
鹿山凄然地望了薛敬一眼,冲薛他顽固地点了点头,哑声说,“半年前还没投军时,我试着走水路进城救人,结果……失败了。”
“没游进去?”
“没救成。”
“你的嗓子……”
“因为水寒,出来后得了风寒,嗓子烧哑了。”鹿山不以为意地说。
薛敬走过去,拍了拍鹿山的肩膀,发现他全身皮包骨头,瘦得可怜,“告诉我们水底下的情况,要事无巨细。”
鹿山话不多,只要说出的每一句一定是落在重点之上。在看了鹿山粗略画出的水下地形图后,薛敬明白了为什么鹿山会有一次失败的救人经历。
蛇尾河的河水,是从高处雪山上融化而来的雪水,寒冷刺骨,这是其一;其二,河底暗流涌动,逆流游动的时候,阻力太大,只要一呛水,就再也无法前进了;其三,河道极深,漆黑无比,岔道还多,时不时有城中死去的尸体烂肉冲过来——
“那次游到最后,我是被一个砍得只剩半边脸的头打中胸部荡回来的,我本来已经快游出去了。”鹿山说道,“我抱着那个人头漂了回来,上岸之后,把它葬了,他死无全尸,还给他立了碑。”
“好了……”
薛敬连忙扬手止住他,若是再不制止他,鹿山可能还要形容一下那人的头烂到什么程度。
薛敬望着蛇尾河,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裂的唇,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是不铤而走险,怕是永远得不到制衡呼尔杀的筹码,也就攻克不了饮血营……因此,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王爷,”鹿山上前一步,诛心道,“你怕了么?”
薛敬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若是你怕了,也不必这样犹豫,你看——”鹿山指着远处的一方苍山,说,“我把那人葬在那个山谷里,他本来可以寿终正寝的,可是他如今只能身首分离地躺在冰冷的土地里。”
“……”
鹿山盯着薛敬的眼镜,深邃到看不见底的眼睛中荡着奋不顾身的波纹,“我问你话呢,你怕死吗?”
“大胆!”胡立深立刻吼道,“你好大胆子!怎么跟王爷说话呢?”
“我怕。”薛敬沉默了片刻,轻叹道,“我怕死,更怕生不如死。”
鹿山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颤抖了几下,眼泪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的嗓音很哑,但很干净,“可是生不如死的人有很多,我亲眼见过伦州城里被变成肉靶子的人,呼尔杀的人管那些人叫肉葫芦,因为他们都被赶到一个叫‘葫芦巷’的地方,里面有孩子、有女人、有老人……还有耗子和毒蛇。他们到了最后,活得还不如圈里的猪狗。但也不必同情他们。”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忽然,其中一名将士上前一把抓住鹿山的脖子,将他摔在一旁的树干上,使劲攥紧他的衣领,将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一把提了起来。
鹿山冷冰冰地看着他,说,“我说了,生不如死的人有很多,收起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同情心’这种东西,在这个世道没有意义。”
“你!”
那将士刚想用力,却被薛敬喊住,“好了,松手。”
他走到鹿山身前,望着鹿山冷的令人发指的眼神,问,“我们认识么?”
“不认识。”
“那我招你惹你了?”薛敬面无表情地说,“在这个世道,同情心是没什么用,但是没有同情之心,我们这些人当兵打仗,就更没有意义了。”他指了指方才那名发怒的将士,对鹿山说,“这人的兄弟姐妹都死在伦州了,你可以不同情他们,但是你不能不尊重死者。”
那将士终于松开了鹿山的脖子,鹿山猛然吞了几口气进去,没再反驳薛敬,而是将头慢慢扬起来,整了整衣领,走到山崖边,不再说话了。
“走吧。”薛敬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地向前迈了一步,“立深,你水性不好,就不要随我们进城了。”
胡立深连忙说,“王爷,我、我可以的,你让我跟着你。”
“你去干什么?回头到了水里,我们这些人还得拼命救你,像不像话?”
“……是。”胡立深最终应了一声。
“你就留在这里接应,点火为号。”
“是!”
“剩下的兄弟,我不强求大家,愿意跟我从水路进城的,盔甲留下,兵刃卸去,随我进城。不愿意的,就在这里跟胡立深待命,此战没有逃兵,全凭个人意愿。”
接着,薛敬扫了一眼众人,除了胡立深和一名水性不好的士兵,其余四人全部愿意跟随。
包括鹿山。
“你……”薛敬皱眉看着鹿山,想说“你这身板就不要再去第二次了”,但是盯着他多看两眼,薛敬又瞬间觉得,劝,没用。
果真如鹿山所说——他曾经从水路进过伦州城。因为薛敬一行人路经城外的山谷时见到了鹿山给那“无名氏”立的碑。
碑上无字,斑驳的木头上还有腐蚀的霉点,也只是微微叹息之后,他们又继续前行。终于在隔日傍晚到达了伦州西城的蛇尾河。
“捡大些的石头,绑在身上,要不然沉不下去。”鹿山一边说,一边找石头。
“当初为什么选择从军?”薛敬将石头绑到身上,转头问他。
鹿山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温度,嘴唇的颜色很淡,像被霜打过似的,只听他不以为然地说,“想学学怎么杀人。听人说,战场上杀人的时候,被杀的人感觉不到疼。”
“……”
“咱们要绑在一起,这样不至于被冲散。”
鹿山皱了皱眉,“我不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