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蛇信
葛笑浑身一凛,“‘行将’?知道一些,怎么了?”
薛敬意有所指地望着他。
葛笑霎时毛骨悚然,差点跳起来,声音中透出掩藏不住的颤抖,“等等……你是说……你是说……你确定吗?”
薛敬看到葛笑的脸彻底白了,嘴唇裂了口、出了血,他都忘了舔上一下。
“你确定是‘行将’么?”葛笑又问了一句。
“我确定。”薛敬一边笃定地点头,一边从怀里摸出那个熟悉的包裹,“这是杨辉给我的,我需要知道用法。”
葛笑立刻用袖子擦了擦身旁的一块岩石,擦干净后,将那包裹放在上面,他刚想快速打开,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抬起头,脑袋里转了百八十个圈,才终于将那最最至关重要的一点捋清楚,“等一下,你说这解药是杨辉给你的,他凭什么给你‘解药’?你拿什么东西换的?”
葛笑越说越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他话到最后,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仿佛已经确定了结果,只是寻求一个过程的论述而已。
薛敬轻描淡写地一笑,“这不重要。”
葛笑一把抓住薛敬的肩膀,手下的力道重了几分,“说,你拿什么跟他换的?!”
薛敬撤了一步,将肩膀从对方的手里彻底地解放出来,冲他坦坦荡荡地笑了笑,“五哥将当年遇见二爷的事一五一十地重新讲一遍,我再说我的故事,怎么样?”
这话的言下之意分明就是,你刚才撒的谎我一个字都没信,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再讲一遍。
葛笑咬紧牙关,喘着粗气一句话说不出来。
“五哥,”薛敬拉住他,沉声说,“我需要一个安静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环境,所以需要你的帮忙。”
葛笑脚步一顿,眼神犀利地望着他,再次确认了一遍,“你确定这是‘行将’的解药么?”
“不确定。”薛敬眼神一凛,“所以这也是要你帮我确认的事情。”
葛笑微微蹙眉,隐忍说道,“我从来没亲眼见过这种毒物。行将在世间绝迹多年。百年以前,它曾流走于岭南一带。这种毒是用几十种蛊虫的血混合制成,解药也必须是这几十种蛊虫的血配以药引才能解。中此毒者,在将死之际,他们的瞳孔中偶尔会闪过生平最绚丽的景象,那叫‘回光返照’。”
——行将就木,油尽灯枯。中毒者临近末期,会在瞳孔中不断闪过幻影,或许是少年时代的峥嵘铁马,或许是垂垂老矣的落叶归根,不管是哪一种,都应该是他心里最想铭记的那一刻。
薛敬紧走了两步,回忆似地锁着眉,心想,他见到的,是一株一直生往心口的花,花开荼蘼,花败则萎,灯芯燃灼到最后一刻,都有那么一瞬间新亮,仿佛浴火重生般地挣扎着不愿熄灭,可油尽了,早晚回归幽暗。
葛笑试探地说,“老六,我听闻行将这种毒,是掐时限的,何时下毒,何时毒发,都按下毒者的剂量来,二爷的时限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薛敬压抑道,“三天前我在帅府见过他,我觉得,他的毒已经到末期了。”
葛笑上前一步,“老六,你听我说,首先,咱们务必要确定他毒发的时限,需要精准到下毒的时辰。”
“可咱们怎么能确定十年前哪一天、哪个时辰下的毒?”
葛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将心底那份慌乱压制。
薛敬又道,“行将千变万化,我这一路从伦州过来一只在思考,到底解法是什么。杨辉他们能那么轻易地就将解药给我,必然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便我拿到了解药,也找不到使用的方法。届时解法未拿到,二爷又到了毒发的时间,恐怕这到手的解药也救不了他。”
薛敬边说边攥紧了拳头,全身不能自已地轻颤,葛笑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安抚似的在他的肩膀处握了两下。然后,他将那包东西打开,里面有一个陈年老旧的木盒子,木盒子周身已经发黑,打开盒子的扣是一条睁着眼的蛇头,蛇身盘在盒子的四周,像是守护这个盒子的图腾,蛇吐出的信子恰好就是开启木盒的机巧。
“这东西看着邪乎。”
葛笑用手指轻轻摩挲,按住那蛇信轻轻一扳,蛇信收回,空心的锁头忽然开出一朵暗红色的梅蕊,再扣住梅蕊一转,“啪”地一下,盒子弹开了——
薛敬蹲下身,表情复杂,“药有两颗,一颗黑色一颗青色。”
葛笑没说话,而是用手指包着干净的帕子,拿出一颗对着火把看了看,黑色的药丸似乎呈透明色,丸身雕一圈仙鹤;青色药丸实心不透明,通体碧青,丸身干净平滑,就像是一汪潭水。
葛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老六,我得尽快出趟城,云州城已经被敌军捅透了,什么信儿也拿不到。像‘行将’这种东西,最早起源于岭南一带,解法也必须从黑路上找。”
“云州城门已经被封锁了,没有人接应,就凭你一个人,还没到走到城门口就被逮住了。”
“有鹿山那小子,他可以帮我。”
薛敬拿过药盒,将它重新包好,塞进葛笑的怀里。
“你这是……”
“哥,药你帮我收好,我在总督府,收着这救命的东西,实在太危险了。另外……”薛敬低声说,“你也要帮我确定,这药是真是假。”
葛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反手抓住薛敬的手腕。
薛敬猛地转过头,询问似的望着他,葛笑微微低着头,神色严肃。
“哥,怎么了?”
葛笑拧着眉,低声说,“老六,哥哥不问你是用什么东西换来的解药,但是哥知道,你不说是因为你怕我们担心,可你得记住,留着命才能干事儿,赌啥都别赌命,行么?”
那似询问,又似恳请的语气中,似乎还夹杂着细微的笃定。葛笑这么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对旁人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却唯独对在心底足够分量的人,他可以肝脑涂地。
可是,薛敬此时却铁石心肠地想,风雨欲来的北方,人人都在赌,不是赌前身的长足富贵,就是赌后世的清平炎凉,又有哪个不是在经历无时不刻的赌局呢?
怎么就只有自己足以置身事外。
想到此处,薛敬长久以来过度负荷的心,忽然放松了些,于是抿了抿唇,冲他笑道,“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可葛笑终究还是不放心。他总觉得这解药,是他这一意孤行的弟弟用命换来的。然而他也只是猜测,未下定论的事情,他从来不会真正当成负担背在自己身上。
次日清晨,天刚刚擦亮,葛公子就带着鹿书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云城东街的一间茶馆。
“一大早的,为什么要来茶馆?”鹿山扫了一眼这空空如也的茶馆,随口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东街的茶馆可不是让你来喝茶的。”葛笑大喇喇地往拐角的桌前一坐,跟老板要了两壶茶渣子,又叫了一盘剩油泡过的隔夜大饼。
葛大爷的舌头到底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的,这种喂猪吃猪都要吐的玩意,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你什么表情?”葛笑随意地瞟了一眼鹿山,“怎么,鹿公子娇贵的舌头根,咽不下穷人吃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