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燃离火
冬月十五一早,层云深处忽地裂开一条缝,清晨的远空乍现久违的天光。
雪鹰循着熟悉的足迹飞进了幽州城,在安平王府后院的一株老树下收回了长途跋涉的翅膀。初九蹲守多日的心情忽然跟着雪后初晴的朝阳萌生出兴奋的暖意,近半年的守候,终于等到了曙光。
雪鹰的肚子瘪了,它还从来没这么饿过。
初九拎着肥肉一把塞到白将军面前,看着它胡吃海塞了一顿后,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鹰爪上取下传信,又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嘱咐了几声“好好休息”之类的安慰之语,雪鹰抻着脑袋舒舒服服地蹲下来,耀武扬威地冲初九抬了抬下巴。
初九嘱咐了其他下人几句,便一刻不敢停地往幽州府奔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快马就奔近了府衙大门,正巧就看见林竟和丁奎也从外面步履匆匆地赶回来,几人碰到了一起。
“初九?”林竟等他气喘吁吁地跑近,神情一滞,忽而邪邪地笑起来,“看来是前线来消息了。丁大人,快迎客!”
丁奎身为幽州的父母官,曾经因在幽州城失守之际、不与欲谋反的卓缙文同流一事而在朝中名声大噪,得了民心,又得了朝廷的封赏,官升了半级不说,府衙内的赏赐也快被堆满了。
自从幽州危机解除之后,丁奎和林竟就经常同出同进,两人虽然时而因为一些意见不和,但是关起门来,丁大人却对这位新任总兵赞许有加,觉得自己终于苦尽甘来,熬来了一个可堪信任的好搭档。
丁奎连忙招呼下人迎客,初九虽然是王府的下人,但他是靳王的近身侍从,丁奎定然不敢将他当成寻常人招待。
三人进了正厅,丁奎屏退了下人,又亲自起身关上了门,转身看了一眼林竟,林竟笑着问初九,“可是王爷来信儿了?”
初九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纸片,递给林竟,林竟看了一眼,咂咂嘴,不动声色地皱了皱俊眉。
“怎么了,可是王爷遇到了什么凶险?”丁奎整个脸皱到了一起,下意识拿手心去蹭官袍。
林竟放下信函,仔细地摸了摸下巴,“我在算如今幽州城能用的兵有多少。”
“什么?”丁奎的屁股再也挨不住椅子,“嚯”地一下站起身,险些撞翻了案上的茶杯,“这么严重?”
初九也紧张起来,因为那信上的暗语他看不懂,所以一路上忐忑不已,这会儿忽然听见林竟问幽州的兵力,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我家王爷会不会有危险?”
“你们这都什么表情?”林竟“啧”了几声,不以为然地说,“只是算算咱们的兵有多少,又没说他人死了。”
初九“啊”地尖叫一声,“林总兵!不许你咒我家王爷!”
丁奎连连摇头,“要抽调幽州的兵?林总兵……你要是走了,那我……我这……幽州怎么办啊?”
八个月的艰苦镇守,林竟俨然已经成了丁奎心中的顶梁柱,多少次破城危机,都被林竟誓死镇守的顽强之势化解,敌军攻不破幽州,北方最后一道屏障得守,他们就无法南下进攻。
丁奎这荐举的文书都拟了数十封,就等着大战之后一举上奏,在他心里,林竟若不拜将封神,简直天理难容。
因此,作为丁奎心目中第一总兵的林竟若是忽然被一纸调令带走,丁奎首当其冲,第一个不乐意,冲进他脑海的首先就是幽州城的存亡之危。
“老头莫慌,”林竟笑着安慰他,“王爷出征之前,曾经与我见过一面,那时我就说,幽州城粮食不够,要养的人越少越好,我给了他四万二,自己留了八千,如今我这么仔细一算,发现几乎没有可以调用的兵马了。这么多张嘴要吃要喝,粮库的粮草就要告急,我总得想想办法,怎么给咱们幽州多弄点粮食过来。”
丁奎听他不会调人离开幽州,一颗心方才落了地,却连忙又说,“为什么忽然清算人头,又计算粮草?是前线出了什么事儿吗?”
林竟思索片刻,道,“前些天那么大的雪,雪鹰的行程被风雪耽误了,这信应该是半个月前送出的,而且不是王爷写的。”
“如果不是王爷,怎么能用王爷的雪鹰送到王府?”
“唔……”林竟捏着这片薄纸,又仔细看了一遍信上惜字如金的字,歪歪扭扭的图画得十分刻板,显然绘者刚刚画了几天就被赶鸭子上架,想将事情说明又碍于表述能力有限。
“纸背画了白旗,这信是从伦州传来的。”林竟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这封信是从伦州递出来的,那么送信人该是九死一生。而显然这信不是出自靳王的字迹,那么这封信能够启用王府的雪鹰直接送到初九手里,便是确信初九定会将收到的信送到幽州总兵府、自己的手中。靳王要用这么迂回复杂的手段将信笺传递到幽州,还必须假他人之手写信,那必然是因为他自己遇到了什么危机,导致无法亲自写信递出。
借着光,林竟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来信,忽然灵光一现,转过身步履生风地走到沙盘前,将信上所画的线按照伦州城的方位一一摆上了记号旗,然后将三州相连,都交汇于中心某地——
丁奎未敢再林竟思索的时候打扰他,此时见他直起身叹了口气,才敢上前一步,试探地问道,“林总兵?怎么样?”
“陈大将军转战至枯荣谷,已经驻军大半个月没动了,他在等……”林竟突然站起身,喃喃道,“等一个信号。”
“报——”
冯大武快步跑进总兵府,将又一封信递到林竟手里,“刚接到的信儿,天上来的!”
林竟快速展开信,仔细看了一遍,这封信写得比方才那封清楚,而且图案仔细清晰,落笔沉稳,林竟一眼看出,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五爷这是用了黑话,当我没混过阴市。”林竟将两封信叠在一起,仔细又看了一遍,这才对丁奎说,“丁大人,这两封信一封出自靳王,一封出自原先丛中坊的主人。”
丁奎乍一听,立刻正身,“信上怎么说?”
林竟语速加快,“初九接的这封信是从伦州递过来的,送信的人应该是想将自己在伦州探到的事情用图案说明白,但碍于自己是新手,所以绘图的技巧相对拙劣,但是配合着葛笑这封信,他这前一封就明了许多——陈大将军屯兵枯荣谷,是在等一个出兵的信儿。伦州城外有一处大粮仓,就藏在栗阳城外的澜月火丘,靳王派来的这封信说了,每月月初,都会有大批粮车趁夜驶入伦州城,就是从栗阳过来的。”
“三州问鼎,栗阳为先”——靳王殿下一定是派人在伦州探得共计粮草的粮车所出入的位置,锁定了栗阳;而二爷在云州城,必然也用了什么方法确定了粮仓就在栗阳。
至于陈寿平何时出兵澜月火丘,只能等一个信儿,澜月火丘都是山丘,若是不赶在每月月末这种粮仓开启的日子攻击,大军即便到了栗阳,也找不到攻入粮仓的入口。
呼尔杀老谋深算,身边又有计高者,他既然将粮仓藏得那么隐蔽,必然是自信于粮仓所处位置,是一般人难以打探到的。
丁奎思索了一边林竟说的话,大概明白几分,他疑惑地问,“林总兵,为何传信这事儿,不直接告知陈大将军,而是要如此迂回?”
林竟仔细地想了片刻,忽然道,“因为大本营里不干净,藏着通敌的叛徒,陈寿平只能将自己跟那些叛徒一起摆在一个‘不知情’的境况里,和那些‘耗子’一起等待一个出兵的火信儿,只有自己也处于被动状态,那些藏在他身边的‘耗子’才没机会将这情报提前送出去,搅了澜月火丘的粮仓一战。”
丁奎恍然大悟,终于使劲点了点头,“林总兵,那咱们何时给信?”
林竟走到窗前,看了看晴朗的夜空,终于道,“今天是冬月十五,离栗阳粮仓开仓的日子还差半个月。”
林竟转过身,走到沙盘前又仔细捉摸了一遍,终于下定决心,“丁大人,今日就传令幽州四城门,子夜之时,四方灯全部点燃,为枯荣谷点火信儿。”
丁奎一愣,“今日?不是说离澜月火丘开仓还有半个月吗?”
林竟略带杀气地一笑,“二爷的意思是声东击西,不带着呼尔杀在伦州城外兜几个圈子,怎么好趁他不备,突袭澜月呢。”
冬月十五晚,百里外的枯荣谷。
半年前枯荣谷的一场恶战,南朝大军披荆斩棘,占领了这无名的山崖,靳王临行伦州时,将这处地方起名断红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