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歌姬被换下去了,上来了一群英姿飒爽的少年。
靳王一边冲正席的那人颔首,潦草地推杯换盏,一边注视着对面的人。
他伤是全然好了么?
看他一身黑衣,袍子正好盖在了膝上,他的脸色也因为这屋内氤氲的热气而生出微许红润,举手投足间竟全然不像个病人,和几日前在帅府见到的他,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王爷,你瞧着我这战舞,如何?”萧人海看靳王有些出神,便又唤了一声,“王爷?”
靳王茫然了一瞬,眼神连忙从对岸那人的身上移开,他笑了笑,客客气气地答道,“歌舞无分国界,从方才姑娘们唱罢的《涉江》,再到这曲战舞,千古百态的众生之相,都融进曲中了。”
萧人海对于靳王这番回答似乎极其受用,随即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来,喝!”
靳王不退不就,抬手满饮了一杯。
二爷始终无话,只是偶尔将余光落在自己这边,眼神中也无信号或关切之色,靳王微微皱眉,只能偏开头,防着萧人海发觉自己神色异常。
堂上舞剑的少年们踏着四方步,腰系红色锦带,头上插着飞羽,威风凛凛,艳惊四座。搭配着酒肉酣畅下肚,多少人平生的嬉笑荣辱也不过是这酒宴上一盏酒,一块肉罢了。
萧人海笑了笑,又冲靳王说道,“那王爷可习过这战舞?”
靳王:“还真没有。”
萧人海酒劲儿上头,微醺道,“小王爷可能不知道,十年前的望月楼上,咱们三人也像是今天这样,这样坐着。”
靳王端杯子的手一滞,眼光扫向二爷,可那人依然垂着眉眼,神色波澜不惊。
“不过那一年,殿下才刚刚十岁,烈将军也不过弱冠之年。那时候的殿下,瘦得皮包骨,又赶上风寒,全身滚烫,病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靳王冷冷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块浑身滚满血肉的石头。
“那一年,是哪一年来着?”萧人海笑了。
“泽济二十三年冬月十五,云州望月楼,初遇将军。”靳王望着二爷,声音铿锵有力,仿佛这话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了数年,至死难忘。
二爷没看他,依旧注视着碗中剩余的酒,默不作声。
“对,就是这日子。”萧人海故作惶恐,“至今日为止,整整十年了。”
“十年。”靳王收回神色,声音有些悲凉,“这十年,有人煞费苦心,有人悔不当初。”
“王爷说得对,我是悔,我这只左眼……也瞎了十年了。”
不知道是不是靳王的错觉,萧人海这句话听在耳朵里,竟有些惺惺作态的怅然若失。
“六十年一甲子,四季轮转,亘古不休。”薛敬朗声道,“大人还有时间在此看舞饮酒,诉说自己遗恨难消,殊不知外头千万人埋骨沙场,连一抔土一炷香都不会再有,那些人的‘恨’,又冲谁说呢?”
“殿下说得在理,是,没错,外头千万人埋骨沙场,他们冤吗?冤!”萧人海的声音有些愤懑,“但是,他们必须这么做!他们为了生杀大义,为家国而亡。倒不像殿下,十年前你是一只雏鸟,刚刚离巢,看似人畜无害,却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如今,你还能完完好好地坐在这里听曲畅饮,义正言辞地说着什么‘家国天下’,那又是踏着多少人的尸骨,借着多少亡魂活过来的呢?”
薛敬对上萧人海的目光,不疾不徐,“大人说得对,十年前不管是命债义债,到今日,都该还上了。”
二爷突然一滞,慢慢抬起头。
薛敬仰头,将碗中残旧一饮而尽,“我知道,十年前的望月楼,你与将军摆下一场‘刀马战’,以五局为战,你使饮血夹阵废了他双腿,而他瞎了你的左眼,整个望月楼外的马丘上尸骸遍野,燕云十八骑地战士,被腰斩、被断首……或死无全尸,或生无归所。秃鹰在高空盘旋三日不去,悲鸣不休,老马重伤回营,却死在半道上,尸身被蚕食,到最后,连块完好的骨头都没留下。”
萧人海听罢笑了笑,然后对上二爷的双眼,意有所指地说,“看来殿下也并不像你所说一无所知。”
二爷终于饮了一口杯中的酒,辛辣的酒味直入肚腹,但胸臆之间那口闷气,却怎么也冲不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缓缓开口,“大人,这场局中,不仅仅是我二人,还有你,收了这棋盘,你我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您落子的时候,要当心呐。”
“我就是太当心了。”萧人海愤恨地说,“既然棋局已渐明了,从现在开始,你我这盘棋就明着下吧。是不是,殿下?”
薛敬沉声答道,“本王乐意奉陪,那这第一局,大人开局吧。”
“来人!”萧人海的眼神像是充斥着烈火烧灼殆尽后能焚化骨灰的恨,“摆刀马阵!”
屋外人朗声应和。
“将军,十年前的刀马阵,你我未分胜负。今日我再摆一次,就让殿下替你出战如何?”
二爷望着薛敬,久久未曾说话。心思飘落何地,他终究不得而知。
因为那长远到千古的画面依稀在眼前闪过,从幽州到九则峰,再到伦云二州,这千里之内的折转,成就了这人至死不渝的坚持和决心。
有种浩渺的情愫,在心底生根发芽。
十年前的云城望月楼,他右手执着刀,所向披靡,为的是拼出一线生机,却以一招之失去,败在这生死局中。而后的十年中,他饱受重伤侵蚀,终年活在难以言喻的悔恨和自责之中。那些曾经予他有恩、有情、有义的人们……都渐行渐远,大多甚至未曾告别,便就此生死相隔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人……
他的心何时不是血做肉填的呢?
可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再一次步自己的后尘吗?
会不舍,也会难过。
因为这些年中,有多少次任由自己作践自己,死活于己没有区别,可是……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生出些“从今而后”的希望了呢?
二爷一时间沉入思绪中,还没转圜,就听靳王朗声道——
“好,本王应战。”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