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丑市
夜火点亮了冥河的灯。
云城丑市就隐匿在这一片寂静的东河之上。
近百艘渡船停靠在东河渡口,而挂上蓝灯的船就穿插在普通船只中间。
夜火蓝灯,灯罩都换作了青蓝色的纸,那火在集市上飘来荡去,就如同奈何桥边、冥河上的冥灯在闪烁。
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走上了这艘挂着蓝色灯笼的船。
来迎他的人是这船上的小厮,他的神色与这艘鬼气森森的木船一样,“你就是昨夜的买主?”
那年轻人将斗笠取下,露出一双比这雪夜更加阴寒的眼睛,“我就是。船主呢?”
那小厮朝里面喊了一声,回头冲他道,“走吧,船主已经等着了。”
船舱内点着沉香,香气溢满了整个船舱,连木头缝里都散发出致死的芳香。
鹿山将斗笠放在一边,走过去坐在那戴着诡异面具的人面前,从后背卸下一个长条木盒,摆在条案上。
船主脸上惨白色的面具在蓝色灯笼的闪烁下,分出了诡异的断层,一方面像是索命的厉鬼,另一方面又像是在对客人微笑,这笑容时时刻刻嵌在唇边,倒像是从来都这么好脾气一样。
“闲话少说,今日要换的人,就是用这东西。”鹿山抬起手,将那木盒啪地打开,“验收吧。”
“我看看。”船主的声音透着一股怪异的黏腻,尾音拖着长腔,嗓音尖锐,就像是给自己的喉咙嵌上了一根银丝。
船主抬手拿过木盒里的□□,仔细看了看,“烛山银枪。”
“如假包换。”
“你是怎么得到这柄烛山银枪的?”
鹿山瞧着他,半晌后,冷道,“这与你有关系吗?你只说换与不换。”
船主笑吟吟地将银枪放回盒中,然后翘着小拇指,温柔地抚摸着这柄令人爱不释手的银枪,“这位公子,咱们做的都是死人的买卖,你要换的这可是个大人物,是大人物,便要用同样身价的人来换。”
“明白。‘替身’已经选好了,随时可以换过去。”
丑市上,多的是这种见不得光的人和肮脏不堪的事。毕竟买卖生死这种事,即便是在善恶不分的黑道上,也是要摸着黑蒙着面去做的。百年之后下了地狱,受那剥皮剜骨之苦,久久不得轮回往生。
所以丑市上做的每一笔买卖,分五五付账,前五终人命,后五换人生。
“未知除了首付的这柄烛山银枪,我那后五的帐是什么?”船主攥了攥拳,咬着牙仔细说,“公子,我得知道您押给我的是什么,值不值当我为此冒这个险。”
鹿山不动声色地低下头,“你想要什么。”
“既然是烛山祝家的人,除了烛山银枪,我还要他那把紫金蛇尾刀。”
“这不可能。”鹿山的眼神立时像一柄随时可能出鞘的锋利宝剑,他盯着船主那张苍白的脸,哑声警告道,“船主,莫要贪得无厌。”
“这位客人好生奇怪,如今是你要救人,又不是我,你一个救人命的还要跟救命恩人谈条件吗?想救祝寒烛的命,我只要他那把紫金蛇尾刀。”船主淡笑一声,将那柄银枪丢回盒中,然后快速推回到鹿山面前,“要不,公子再考虑考虑?”
鹿山阴沉地看了一眼船主,又低头看了一眼烛山银枪,眉间微微蹙了一下,而后利落地将烛山银枪推回给船主,“就这么定了,人换出来之后,必然亲自奉上。”
“好,成交。”
迎着清冷的月色,鹿山走出船舱,他一步一步地走在河边那一排柳树下,头一次感到这雪夜有些阴寒。
鹿山没有直接回格子坞,而是绕着云城东河走了一大圈,过了一方柳叶桥,从马场绕到了帅府后门,一个荒原中的地井盖着一团杂草,鹿山将杂草拿开,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照此走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探头从一棵枯死的老槐树的数根部探头爬了出去,这里是帅府的后墙,后墙遮掩的地方有一处生门,这是陆荣告诉他的。
他就这样沿着帅府的后墙走到偏院,趁着月冷星稀,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二爷此刻忽然从梦中惊醒,就见一个一身青衫的年轻人正冷冰冰地立在自己的床边,他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是用一种阴凉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鹿山?”二爷方一开口,嗓子有些哑,“你就是鹿山。”
鹿山不说话,而是将一张蜡纸从袖子里抽出来,随手丢在二爷的面前,“是我。”
二爷撑着床坐起来,靠在后面的枕头上,侧身拿起那张纸,凑在鼻尖闻了闻,“幽州杀门井,是你递的信儿。”
鹿山凑近一些,忽然一把攥住二爷的肩膀,抵死地握紧——
“呃……”二爷咬着牙,尽力没发出痛哼。
“苟延残喘,你还没死呢。”鹿山的眼神中渐渐充满了仇恨,“你的骨头快碎了。”
二爷冷笑一声,“你恨我。”
“恨不能杀了你。”
“为什么?”
“你不配知道。”
二爷叹了口气,忍痛道,“你给我递信,就是为了等我来云州之后杀了我?那你可真是得不偿失啊,你费尽心机地混入军营,帮着王爷逃离伦州,在云州城层层的埋伏中突出重围,帮他与我递信,今日一见,你却没有带刀。”
“杀你不用刀。”鹿山阴凉地说。
“那你怎么杀得了我?”二爷抬手攥住鹿山的手背,指骨用力,一寸一寸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上掰开,那是足以将人错骨分筋的力道,“即便有刀,你也没这个本事杀我。”
鹿山喘着粗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一寸寸地离开了那人的肩膀,沙哑的嗓音中忽然带上颤音,最后,他颓然力尽地彻底松开了对那人的钳制。
“为什么?”二爷利落地松开手,本也没打算伤他,“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鹿山看着别处,没有回答。
“你在杀门井中,一共给我递过两次信。”二爷低声说,“一是‘云山有曲安然至,弄雪城关引梅香;’二是那张蜡封的信纸,信纸封蜡,意指烛山,你是祝家后人?”
“……”鹿山依旧不答。
“同样的信,你也递给过靳王。”
鹿山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向他,“给靳王的信儿,多了一封。”
“是什么?”
“一张鹿皮。”鹿山轻声说,“可是他没认出我,也没将这张鹿皮和我联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