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慢桨
炭火熄了,冰冷的夜里,只有彼此的体温散发着暖意。
二爷睡意渐沉,平稳的呼吸声渐渐漫过心房,薛敬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紧紧地将他搂进怀里,然后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季卿,云州一战势在必行,见到你无恙,我必须要离城了。”
黑暗中,二爷猛然睁开眼,片刻,他沉声道,“知道了,万事小心。”
“你我皆非圣人,都存有一份私心。”薛敬继续道,“但为山海靖平那日,你我都需要攒着这么点儿私心。”
“嗯。”二爷转过身,近距离地看着他的双眼,镇静又坚决,“既然背了这重担,负重前行便可,如今一别,却不知何时再见了。”
薛敬想了想,“虽然多说无益,但我还是想问你……不跟我一起……”
“殿下,云城危在旦夕,这里是我的家。”二爷打断他的话,凑近了他的耳边,热气喷在对方耳朵里,“破城那日,你也需要有人从里面,为你打开城门。”
薛敬浑身一震,一颗心像是被烈焰瞬间吞噬了,他忽然一动,猝不及防地箍紧了对方的身体,像是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骨血中。
“呃……”二爷挣动了一下,虚叹一声,“……疼。”
疼……
只这一个字,就让薛敬心跳加速,他不由自主地绷住呼吸,松开手臂,心头上那快要凝固的血似乎瞬间又要融化了,“知道喊疼了,可真好……”
二爷却没想到,自己一个字竟然换来了对方这样一声喟叹。
“云州凶险万分,答应我几个条件。”薛敬的声音陡然间沉了几分,“提防萧人海的走狗,提防林惠安反噬,提防祝龙。”
“嗯。”二爷皱了皱眉,“你那边更加麻烦,虎狼为谋,刀山血海。提防杨辉;提防陈寿平优柔寡断,必要时先斩后奏;还有,提防鸿鹄的狼。”
“二爷,我请个命。”
“为保太平,寨子里圈出的狼,逼不得已时,一个不留。”随后,他疲惫地闭上了眼,“随便葬在何处,不必给我看了。”
薛敬一时间缄默不语,二爷抬头看着他。
“我还是那句话,若是寨子里隐着狼,也需要二爷亲自去料理。”
二爷微微叹息,好一会儿,他才说,“你我心知肚明,那匹‘狼’会是谁。”
“嗯。”
“出城之后,寻得李世温,他应该会带给你狼平那边的消息。”二爷浅浅呼吸,平静道,“若是真需要我出面,那必是到了棘手的地步。”
“明白了。你是说,若是还有回转余地。”
二爷沉声道,“希望有。毕竟十年前,是他收留了我们。”
他顿了一下,忧心道,“我总觉得狼平这条线上不太平,你出去之后务必多加小心。”
薛敬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问,“祝龙身份立场不明,可信吗?”
“依我看,他已经被你收编了。”二爷肯定地道。
薛敬摇了摇头,“虽说我帮他取回了烛山银枪,可是现在谈收归,为时尚早。”
“云山琴被你毁掉,他都只字未提,换做是我,早就被他碎尸万段了。”二爷笑了笑,“让背脊硬的人俯首称臣,殿下,您要给他时间。”
薛敬却还是迟疑,“可是祝龙却说,他和你是死敌。”
二爷点了点头,“至今为止,他依然想杀我。”
“那他为什么……”
“因为你。”二爷迅速截断了薛敬的话,“祝家一门忠烈,如今,惟‘破城’一念而已。”
薛敬缄默不语。
“你想问,他为何这样恨我?”二爷叹了口气,“因为十年前,鹿云溪手中的那盏云山琴,是我送给她的。”
薛敬的脑中“嗡”地一声,瞬间空白,“你、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你并不记得从中拿到过什么么?”
“是,我确实没有直接从那趟镖中拿到东西。我记得当时,因为父亲与京中来往甚密,打通关系、运送物资、接收信件等等,都需要车马运输,所以这批东西送来时,我们根本没起疑心,更不会想到这三样东西里藏有玄机。大哥喜欢琴棋书画,苏桐爱美,父亲就将闲梅研雪图的屏风和愈梅簪分别给到他二人,问及我时,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推了,因为那些东西我根本不喜欢。父亲就差人筛选,将镖中一些兵书剑戟送到我房中,其中就掺着这盏云山琴。我不善音律,也不喜欢抚琴,所以转头就将琴送给了祝龙。”
二爷调整了一下姿势,接着道,“是转送。这件事,发生在大战前一个月。鹿云溪通晓琴韵,是云城有名的琴师,在燕云十八骑中排行第七,人称‘鹿七娘’,每逢初一十五,云山楼以琴会友,鹿云溪总能艳惊四座,云州城不少贵贾都倾心于她,其中便有一个祝龙。我记得鹿云溪最后一次弹琴,是在帅府重阳的家宴上,那也是燕云十八骑最后一次齐聚。那日,我记得我将琴放在礼盒中送给了祝龙,让他以自己的名义送给鹿云溪。”
二爷缓了缓,落寞道,“没想到这把琴,既成了他们的定情信物,也变作了鹿云溪的催命符。”
“季卿……”薛敬劝道,“此番错不在你,但你也无法让戏中人释怀,若祝龙不愿原谅你,你再是愧疚,也换不回一个活着的鹿云溪了。”
二爷轻轻地“嗯”了一声。
薛敬好奇地问他,“祝龙在燕云十八骑中排行第四,应年长于你们,那鹿云溪当年多大?”
“燕云十八骑不是按人的年龄排序,而是按马的年龄。”
薛敬一愣,“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二爷继续道,“祝龙那匹马排行第四,名叫‘寒烛’,鹿云溪的马排行第七,名叫‘河洲’,祝龙大鹿姐姐七岁。”
“原来祝龙如今的化名是用了他马的名字。”薛敬显然对旁人没什么兴趣,“你当年才十六岁,那你……”
“唔……”二爷想了想,道,“我算个异数,无论是人是马,我都排行最末。我的马,叫‘山鬼’。”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二爷拔出手边那把匕首,刀鞘上刻着“山鬼”二字,和陆荣那柄刀刻的“重刃”是一样的,都是马的名字。
“山鬼。”薛敬摩挲着匕首,又重复了一遍。
二爷道,“哥哥的马排行十三,名叫离娄。”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二爷沉吟片刻,才道,“火|药的事你不必忧心,井中地仓内还藏了千斤火|药。”
薛敬一惊,“井底不是已经被萧人海封了么?”
二爷轻声道,“老师当年兼修的密道,分往云州各处,岂是萧人海三两天能堵得死的。放心吧,这件事我来办就好。”
薛敬压着嗓音,轻声说,“好。天快亮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