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两山
“你这是什么意思?”薛敬眉头一凛,紧跟着问他。
葛笑一顿,没有立时接话。过了片刻,他才继续说,“蓝鸢镖局明媒正娶的少夫人,怎么能是个出身平凡的野丫头呢?出事当晚,我因为想着你四哥……”看见薛敬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眼光,葛笑毫不避讳地笑了笑,“嗨,要不怎么说你五哥年轻的时候不要脸呢?你别总看我,你不总也想着念着,恨不能夜夜跟那谁腻在一起么。”
好在靳王殿下也算是“久经沙场”,对付这种荤言荤语他也绝无忌讳,于是,他笑着“回敬”道,“一方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另一方是夜探民宅,欺良霸善,你我二人,谁更不要脸?”
“咝……”葛笑觉得自己的牙根像是在陈醋里泡过,“浑小子,又消遣我。”
薛敬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说。
葛笑收回了坏笑,正色道,“我那夜夜探蓝鸢镖局,发现了被锁在宗祠的蓝舟。”
“宗祠?”
葛笑点头,“后来听说,那是蓝鸢镖局的家法,我看见他跪在一块蒲团上,像是已经跪了很久,那蒲团下面是一块寒冰。”
薛敬不可思议地看着蓝清河,“他因为什么被罚跪宗祠?”
葛笑道,“因为私自出府,还在闹市上惹了事,接了那颗绣球。”
“蓝清河……”
葛笑冷冰冰地笑了一下,“那就是个老畜生。”
薛敬长舒一口气,心思不免微妙起来——少年人懵懂无知,无意间随手接了一个七彩的绣球,就受了家法,甚至还连累了沈氏满门。
十六岁的蓝舟,认为是自己的原因,将一个活生生的妙龄少女送进了坟墓。只因自己初出家门,在这花花绿绿的人间还未入他的眼之前,他的双手就已浸泡在温热的鲜血中了。
凤冠霞帔变作素绸白烛,暖玉温香换成冷棺寒冢。蓝舟心性一向执拗善良,遇见了这样的事,他除了愧疚自责,估计就剩下对父亲蓝清河、乃至整个蓝鸢镖局的憎恶了。
从那一刻起,想必他便知晓,自己的存活是会给旁人带去灾祸的。
薛敬年少之时,也曾问过蓝舟,像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如何来到北方,又因何入了鸿鹄的。但是每一次,蓝舟的回答都顾左右而言他,他应该不是不愿说,而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总觉得,蓝舟对于无拘无束的向往,远大于北方战乱带给他的不安,从走马坡飞奔而下的四哥,似乎才活做了真正的自己。
那道隔了群山的关隘,就好像一条切分线,将蓝舟的记忆硬生生切分成两段,一段是关于十六岁之前的蓝鸢,而另一段,是关于十六岁以后的鸿鹄。
“五哥,”薛敬开口道,“当年,蓝舟十六岁出的第一趟镖,便在不悔林遭遇了劫镖,是你将伤重的他救走的。从岭南穿山越岭,一路到不悔林,这两个多月的路程,你并不是路过巧遇,而是有意一路跟随的吧。”
葛笑没有像是被发现了藏匿在心底的秘密一样瞬间慌不择路,而是短暂地愣了片刻后,不自然地笑了笑,想要矢口否认,又觉得苍白无力,他便索性认了,“嘿,哥哥年轻的时候做事比较冲动,看见个美人得不到,茶不思饭不想,就光想着去偷来睡,你四哥那人老实单纯,好骗。”
“怕不是因为他好骗吧,”薛敬洞若观火,他靠葛笑越来越近,几乎越能觉察出他眼中稍纵一逝躲闪的光,“是他心甘情愿跟你走的。”
不悔林中一场浩劫之后,蓝舟初出江湖走的第一趟镖,万众瞩目,蓝清河几乎倾尽了全力,要护送自己的儿子平步青云,皇镖押送成功之后回到岭南,即刻能成为人人瞩目的蓝鸢镖局少主。说不定,蓝清河早就算好了时机,打算将这光耀门楣的事昭告天下,博得个黑白两面的满堂喝彩。可惜,天不遂人愿,不悔林中横死的尸骸化作了制止蓝舟名满绿林的“亡旗”,重伤苏醒之后的蓝舟,在北方与岭南中做出了选择——与其受制于人,倒不如远离囚牢,游翔于山海。
雏鸢离巢,未知归期,却至死无悔。
葛笑听了他这话,一时间有些局促,便嘻嘻哈哈地打起马虎,“倒是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薛敬坐在他对面,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哥,你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葛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薛敬笑了笑,也不过多计较,“只是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比较多,好像人人心里都藏着点什么。”他收起了方才的笑容,眼神中的热度慢慢冷却下来,“你们都拦着我,不愿让我往里面闯,我却偏要闯进去看看。所以哥,请你永远不要骗我。”
葛笑一时间语塞,“我……”
“哥,你有吗?”薛敬认真地追问了一句,“你有事瞒着我吗?”
许久之后,葛笑才闷声道,“……没有。”
他这一声“没有”说得极是深切,但又似乎是提着全身的力气说出来的。薛敬没有继续问他,而是扶着他起身,又将他扶回了船舱。
此时,蓝舟已经醒转,转个头的动作都略显吃力。
葛笑被薛敬扶着刚刚进门,一看见蓝舟睁着眼,急忙快步冲了过去,差点摔在床边。
他这一脚磕在一边的木案上,霎时嘶哑地痛呼了一声。薛敬几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扶起他,“不要命了么?这伤口再要裂开,可就没药救了!”
蓝舟伸出手,无意识地捞了葛笑一下,却也没捞起来。葛笑急忙抓住他悬在空中的手,然后这颗悬在半空的心才算归了位。蓝舟盯着船顶,一时间开不了口,那波动的船体摇来晃去,让他多了一丝魂归人间的真实感。
葛笑连忙拿起一旁的温水,用手指蘸了水,轻轻地擦在他的唇间,蓝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全身紧绷,不由地发出一声痛哼。
葛笑也不知道自己这往日里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到底触及了他什么恐惧,霎时一怔。
“怎么了?”葛笑轻声开口,生怕吓到他。
蓝舟蓦地转头,眼神中尽是惊恐。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眼前的人是谁时,他的眼光才慢慢柔和下来,“哥……我疼……”
葛笑丢了手里的茶碗,倾身扑过去,见他死命咬着嘴唇,心里恍惚一阵剧痛,“乖,你咬我,止疼的药劲儿过去了,等一会儿才能再上药。”
他将手臂伸过去,放在蓝舟唇边,然后猛然低下头,抵死地吸了几口气,低哑地说,“是我错了,我错了……云城驿站的时候我就不该放你走,当时我是脑子被狗屎糊了门,才想出那种损招,他妈的,你咬我咬死我……我恨不能替你疼。”
蓝舟听他这么说,终于觉出了些烟火气,他最爱听这人没皮没脸的胡说八道,好像这种声音环绕在脑海,他就能将自己放进这方红尘之中。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用苍白的嘴唇碰了碰他的手臂,轻柔地说,“那是最好的办法……否则,你真拿自己去抵药,咱们四人的命就都没了……”
蓝舟这时才发现薛敬没走,而是一直立在床边,低着头,没敢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