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二、荣耀
云州总督府。
后院多出了一棵梧桐,梧桐边的那口井眼倒是被人用石头封住了。
翁苏桐此刻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盯着那被封住的井口发呆。
下人晚饭时送来的粥和饼还好端端地搁在手边,她半点未动,脚边刚刚熄灭的一团黄纸被风一吹,扬起了灰。
不远处,下人想走过来,萧人海却按住了他们,自己则顺着长廊走到树下,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风,披在了姑娘单薄消瘦的背上。
翁苏桐却像是一尊塑像,眼睛许久都不曾眨动一下。
萧人海左右想了想,轻声问,“饿不饿?若是不喜欢吃,我让他们给你做别的。”
翁苏桐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等了许久,萧人海也等不来她一个回应,随即脸色一沉,慢慢站起来,对着不远处的下人招了招手,那两人连忙低着头跑过来,将那几碟饭菜端走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又换了一餐上来,有米有面,有肉有菜,极其丰盛。
然而姑娘连瞧都不瞧一眼。
“你这是做什么,绝食断水给谁看。”萧人海坐在他对面,恶狠狠地说。
翁苏桐脸色惨白如抹了一层白色的蜡,形容如槁木死灰,她忽然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捡起手边的一摞黄纸,又用火折子点燃,随后抛在了脚边。
“你还在恼我。”萧人海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说。
翁苏桐就是不理他,只是等着那叠黄纸烧没了,才扶着石桌站起来,慢慢往廊下走。
“你站住!”萧人海平生最恨旁人不将自己说的话放进眼里,特别是这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最是该死,可惜这人若变作翁苏桐,他便彻底没了办法,不能骂不能打的,现在人家直接给他来个充耳不闻,他便彻底无计可施了。
再加上翁苏桐脾气倔,往死了钻牛角尖,这样的人一旦把她逼急了,她不光给你绝食断水,连自残上吊这种事她都干得出来。所以萧人海没招了,只能禁了她的足,派人好端端地伺候着,她倒也不找下人的麻烦,就唯独对自己爱搭不理。
翁苏桐这种对旁人春风化雨,偏偏对萧人海视死如归的气势令人愤恨,萧人海每每回到总督府,对着一个披着人皮,不带半分笑意的“女鬼”,他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站住!”萧人海一把扯住翁苏桐的胳膊,将她扯了过来。
“你放开我!放开!!”翁苏桐几天几夜米水未进,却也不知道哪里生出这般惊人的力气,连抓带吼了一阵之后,竟然让她挣脱了。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眼神怨毒地盯着萧人海,“你、你为什么……为什么杀她!!”
萧人海愣了一下,“我杀谁了?”
“问柳!你为什么要杀问柳!”翁苏桐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她才十六岁,你为什么要杀她……”
萧人海的眼神倏地冷厉下来,“你就是为了她,一个卑贱的奴婢,就要断水绝食。”
翁苏桐歪着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说她是什么?卑贱……”
萧人海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也没打算承认,而是站在原地,脸色极其难看。
“我也曾是你口中那种卑贱的奴婢,不……我甚至比她更卑贱,我还曾在妓院里陪过客人,唱过曲儿,我是你眼中最下贱的那种人!”翁苏桐指着自己的鼻子,恶狠狠地说,“萧人海,你有种,就连我一起杀!”
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猝然间火冒三丈,“你别逼我。”
翁苏桐全然不惧他的威胁,“怎么?你杀了人,竟然还将人说成阴沟里的耗子,你这种人,没有心!”
“你放肆!”萧人海怒吼道,“你不要因为我宠着你,你就有恃无恐,无法无天!翁苏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能活着,你还能在这里指着我的鼻子骂,那都是因为我纵容你!但我警告你,你不要将这种‘纵容’当成可以随意捡起的武器,不要把我逼急了。”
翁苏桐像是听笑话一样冷笑了一声,不可思议地瞧着他,“姓萧的,你草菅人命,将问柳说得一文不值,你站着的地方、你拥有的一切、你攻下的这座城,是我的,是我们南朝的!是你、和你养出来的那群狼,将我的家毁了,将我的爱人杀了,你怎么还有脸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确实没有心,因为你根本不是人,你连畜生都不如!”
萧人海怒急,几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翁苏桐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
“呃啊……”翁苏桐被他提起来,双脚离开地面,踢打了片刻,便憋气得不行。
“你再说一遍。”萧人海怒火攻心,盯着翁苏桐的眼神,不可一世地说。
“我再说多少遍……都是一样的话。”这句话几乎是从翁苏桐嗓子眼里挤出来,她的眼神视死如归,全然没打算退让。
她太恨了,恨不能与这个人同归于尽,但又害怕与这人一起死,到了黄泉路上,还能遇见他,如果是那样……那无论是人间还是地下,她都躲不掉这个人了。
她又恨又怕,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
萧人海咬着牙说,“苏桐,人,要为自己说出的话负责。”
翁苏桐蓦地看向他,“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萧人海冷笑一声,近乎癫狂地想要折磨她,“你的凤儿,还有你那哥哥,可都在我的手里,一个问柳而已,你就骂我没有心,是畜生,那要是换成他们二人呢?嗯?!”
“你!”翁苏桐脸色惨白,猛然间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指,死命地抠住萧人海的手臂,眼神骤然间涣散,口中胡乱地说,“你不要动他们,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那要看你会不会说话。”萧人海怒吼。
翁苏桐猛地颤抖了一下,抠住他手臂的手指猛地松开,她就像是一只布娃娃,在风中抵死地晃了一下,嘴唇被咬破了,渗出鲜红的血。
萧人海恶狠狠地盯着她,觉得自己近乎扭曲的疯狂,越是恨她,便越是在意。他从来没有这般唾弃过如此为难的自己,他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叫做“翁苏桐”的“怪圈”里,将自己从前所向披靡、引以为傲的尊严和信仰全部抛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