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八、碧叶
隔日一早,一匹快马连夜赶往镇北军大本营,刘鹤青在黎明前到达军帐前,翻身下马,快速跑进军帐。
陈寿平见是刘鹤青,连忙起身迎他,“你怎么忽然回来了?快,来坐。”
刘鹤青对着陈寿平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坐在他对岸,将怀中揣了一宿的红缨递给他,“这是昨夜葛笑给我的,说是务必交到您的手中,末将不敢耽误军情,所以就快马加鞭给大将军送来了。”
陈寿平接过红缨,仔细地翻看了一遍,确定是那人的物件和传信的暗号,便点了一下头,对刘鹤青说,“确是紧急军情,来时可有布防?”
刘鹤青应道,“布防之后才赶回来的,昨夜不敢确认是否属实,但是有备无患,末将命令穆争鸣带领穆家死士增强了澜月火丘的防守。”
陈寿平点了点头,“你做事妥当,这几日可能确实会有敌军偷袭澜月,你一会儿就尽快赶回去,携军布战。”
“明白。”
刘鹤青立刻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陈寿平见他犹豫不决,似是还有心事,便有意问他,“怎么了?你对于这两件事,似乎颇有疑虑。”
“不瞒大将军。”刘鹤青上前一步,拱手道,“末将不太明白,您屯重兵守澜月火丘的粮仓是为什么,当初咱们劫下粮仓的时候,分明已经将里头的粮草运回了大本营,说实话,末将认为,只要分小股人马守住如今的空粮仓便可,您为何要派这么多人看守澜月呢?”
陈寿平收敛神色,慢慢地走到沙盘之前,好一会儿,他才对刘鹤青说,“你所谓‘派这么多人’指的是谁?”
刘鹤青眼神一暗,脸色难看起来,“末将没有别的意思。”
陈寿平凌空指了指沙盘上火红色的澜月火丘,有意无意地说,“这座澜月火丘,呈涤荡三州之势——若防守失利,可破‘三州问鼎’之局,给北国吞并燕云之地提供有效的暗刀;但若布防妥当,倒也可以让死局重生。三州呈现的‘三角之态’交纵互联,本就难舍难分,如今敌军已攻占云、伦二州,在棋盘上,他们显然已经将黑子连成一片,势要举兵大举压境,尽快将幽州拿下。白子呈现劣势,却定要抢占先机,于危机之中攻占了接连云、伦二州之间的澜月火丘,尽力想挽救白子现已颓败的局势。”陈寿平抬起头,倏忽望着刘鹤青,“我军厉兵秣马,等待的就是一个‘布子攻防’的时机,我将你派去守住一个空粮仓,看似与主局无关痛痒,实则是派去了一员猛将。鹤青,你何必看低自己,总要妄自菲薄呢?”
刘鹤青被他说得脸色一变,一时有些尴尬,他连忙躬身一揖,奋力解释道,“大将军您误会了,末将没有嫌军务小的意思……末将如今明白了大将军的良苦用心,之前是末将心胸狭隘了。”
陈寿平绕过沙盘,走到刘鹤青面前,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慨叹道,“我像你这个年龄时,也总想着赚军功,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每一场都需要有人去打,都是必争的疆土,非个人心向往之。”
这说教式的语气听在刘鹤青耳朵里,虽然平易近人,却也不免显得有些盛气凌人。即便陈寿平全然不是这个态度,刘鹤青却也觉得这些字词像是粘着泥的土刺,从土壤中冒出来,在他途径此地时,偏要爬上他的身,扎进他的耳朵里。
“是,末将受教了。”刘鹤青抱拳闷声说。
陈寿平笑了笑,“行了,今日给兄弟们做了酱牛肉,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吃完了再走。”
刘鹤青点了点头,“多谢大将军。”
“还有事吗?”
刘鹤青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
帐外,牛肉已架上了烤火架,喷香四溢,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然而刘鹤青没什么食欲,他越过一众正大快朵颐的士兵,潦草地与他们寒暄之后,终于停在了一处没什么人来的偏僻营帐前。
他左右看了两眼,终于撩开帐帘,走了进去。
里头那人似是在等他,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一份牛肉和一壶茶。
刘鹤青一愣,“李大人这是……”
李潭哈哈一笑,连忙走上前将刘鹤青迎过去,“今晨就听到刘副将军回了大本营,想着怎么都得见您一面,就去伙房,事先跟伙夫要了这两块牛肉,都是后腿上的嫩肉,滋滋冒油呐,就这么两块,都叫我抢了去。哈哈哈,快坐下。”
刘鹤青被他拉着坐了下来,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碗碟,见那肉是好肉,茶是好茶,他的脸色随即柔和下来,“李大人这是何意?”
“提前给刘副将军接风啊。”
“哦?接风?”
李潭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端起茶壶往他茶杯里倒满,那碧绿叶子漂在水上,嫩尖柔叶,如同江南水乡清明时的荷上初露。
“刘副将军还记不记得,您出兵澜月之前,我曾经询问过您,有没有兴趣到我帐中喝杯碧螺春,您当时说的是您只饮水,不品茶。”
刘鹤青仔细地瞟了他一眼,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嫩叶果然唇间留香,他仔细地品了品,颇有深意地评价道,“叶是好叶,水却不算好水。”
李潭不禁赞叹,“副将军的舌头可真是刁钻,不愧是从京城来的官爷,是见过世面的。”
他自己也端起茶杯仔细品了片刻,就听刘鹤青说,“哪里是什么官爷,当年在京城,我也不过就是京畿的一名九品校尉,手底下连个人都没有,别说什么碧螺春了,连茶叶沫子都不曾见过。”
李潭笑道,“副将军何苦因为出身而妄自菲薄,英雄不问出处,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纨绔们,他们哪里懂得布衣疾苦,平日里流连于花街酒坊,嘴巴里含着的都是酒池的肉香,掌中温香软玉,连那一片片舌头都被镀了金粉,从他们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副将军听过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刘鹤青微微蹙眉,将手中半碗茶一饮而尽,“李大人这话,王爷也曾经说过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