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四、断痕
火林中,一辆马车冲出包围,继续向着没火的方向急奔。身后不断传来马鸣,数匹快马紧追不舍,势要将这辆马车活活逼死在这片火海之中。
那赶车的大汉将马鞭抽得极响,回身冲着里面的人吼,“哥,咱们往哪儿跑!!”
车内那士兵打扮的人刚将两个人救上马车,也是一脸不知所措,二爷强撑着身体,扶住车窗的窗沿坐起身,躬身蓦地咳出一口鲜血。
流星扑上去大叫,“二爷!!去、去有大夫对方,哪里有大夫!!”
二爷慢慢用带血的手背抿了一下嘴唇,极其痛苦地捂着腰间的伤口,对那大汉断断续续地说,“往、往山涧那、那边跑……”
“哦哦!”那大汉连忙冲着赶车的人吼道,“听到没有!往山涧的方向跑!!”
二爷侧目看了他一眼,喘了口气,孱弱道,“多谢好汉相救……”
那士兵回过头,见这人浑身是血,额头不断渗出细汗,知道他此刻已不可能再度动兵了,“那个……我们兄弟俩还是得谢谢您。”
这士兵曾在栗阳驿站为流星买过几串糖葫芦,他的弟弟就是那拿着鞭子盯人的大块头,此刻正在外面赶马车。
“……说到底,那次栗阳城,也是遭我设计才险些累及好汉性命,好汉不计前嫌,还救我二人于危难……呃……”二爷微微蹙眉,话语间支离破碎,几乎撑不住他说完一整句话,“多谢你们……”
那士兵摇了摇头,“您不必这么说。其实弟弟那个性子,在督帅手下,早晚会出事,此番他得您相救,我还是要感谢你。”
车外那大块头听见里头的动静,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一边奋力驾马,一边嚷,“哥!我那包袱里有些伤药,您给神算子用上啊!”
那士兵连忙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些草药,“要不……”
二爷抬手接过伤药,“我自己来。”
流星攥紧他的袖子直掉眼泪,二爷冲他笑了笑,“小胖子……你把头转过去,好不好?”
“不……不……”流星猛烈地摇着头,“二爷……”
那士兵看了两人一眼,一把捂住流星的眼睛,将他转过身藏到身后,“太子殿下,您还是……”
流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那边传来一声惨烈苦闷的呻|吟,药入了伤处,便瞬间变成蚀骨扎心的细针,一针一针顺着他的血肉扎进心眼里,绵绵不绝。
流星的眼泪瞬间从眼眶中飙出来,顺着那士兵的手心淌下,他张着大嘴,惨然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杀我……为什么……”
在他短暂安稳的生命中,人人爱他宠他,他从未因为何事受过半点创伤,为何这些日子以来,他生命中那片绚烂的山河忽然间喷洒上血洇的墨点,擦不掉,忘不去,闭上眼后骤然血光一片。
他不忍心,也不懂。
二爷忍着剧痛喘了几口气,手心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枚黄色的玉佩,上头淋漓着他的热血。
那士兵松了手,流星转过身扑过去,咬住自己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哭,“二爷……我不想你再疼了……”
二爷颤巍巍地伸出手,虚虚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士兵赶忙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白色的布,递给二爷,“这是我娘绣的袜子,您先凑合当止血的纱棉用……哦,干净的,还没用过。”
二爷接过袜子,仔细按在腰间的血洞上,背脊轻颤,“谢了……敢问两位好汉姓名。”
那士兵连忙说,“哦,我叫余定心,我弟弟叫余广志。”
二爷笑了一下,“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两位是南朝人?”
余定心道,“母亲是南朝人,父亲是北鹘人,二十多年前母亲被卖到北边,嫁了父亲。”
二爷缓慢应了一声,又说,“等一会儿出了沉叶林,后面那些人就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追了……不知道余兄弟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余定心连忙说,“先生,您说吧。不瞒您说,自从杨……督帅接管了饮血营,伦州城……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我每日看着葫芦巷里的那些南朝人被像牲口一样对待,实话说……我有点……”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难忍道,“恶心。”
二爷将那绷带在腰间缠紧,一边缠一边用力屏住呼吸,尽量不痛吟出声。
余定心说,“此番我得罪了督帅,回去以后必然死路一条。我弟弟也不会有好下场,他那人心眼实诚,脑子又不好使,不懂得变通,空有一身蛮力,胆气又小,实在不适合待在军营里,这一路我就在想……若是我真没了,我这愣头愣脑的弟弟该怎么办……现在好了,之前犹豫不决,这下彻底决定了,走了,不打算再回伦州了。”
二爷咬着下唇忍了片刻,又问,“那你们的母亲……”
“母亲……在我二人来参军时已经病逝了。”余定心低下头,闷声说。
二爷浑身一滞,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捂在腹部、已沾满鲜血的袜子,眼神忽然蒙上一层伤感,“好汉救命之恩,在下绝不敢忘。”
他将手心那枚沾满血的玉佩递到余定心的手里,“一会儿到前面的山涧,有一处急弯,转弯后,你们跳下马车,按照我给你们的路线……往东南方向跑……过了桑乾河,再往南便是烛山,请二位帮我将这枚玉佩教给烛山上的祝四爷,再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余定心连忙接过玉佩,“什么话?”
二爷想了想,说,“你就告诉他——‘千乘之城,半月成空。六爷身前,不闻兵动。’”
余定动了动唇,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这十六个字,虽然他不太懂,但仍然重重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吧,我二人一定将信带到。”
二爷转过头,看着不断啼哭的流星,说,“小胖子,我这次计算失败,可能还要你陪我忍受一段路程了。”
流星擦了一把眼泪,挪过去扒在二爷那条没受伤的手臂上,用他的衣袖擦了擦鼻涕眼泪,“二爷……我不再哭了……”
二爷微微蹙眉,手心一定。
“您说得对,哭没有任何用。”流星抬起头,瞳孔上隐约擦了一层绝望的微尘,“我不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