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四、初云
脑子里“嗡”的一声,蓝舟愣在当场。
那根利箭突兀地插|进蓝清河身体的时候,他听见铁器划开皮肉入肉的声音,葛笑已经冲了出去,往那射|出□□的方向追去。
蓝清河开始控制不住地拼命喘息,他痉挛一阵,终于往前栽去,栽进了蓝舟的怀里。
蓝清河心口涌出的鲜血洇透了蓝舟的白衣,他不由自主地轻颤,手心热乎乎的,握住了父亲的鲜血。他没有感觉到悲伤,眼泪却不由自主地顺着眼眶流下来,与胸前染湿的热血混在一起。
“……”
蓝清河窒息般地惊喘一声,混杂着口中不断涌出鲜血的响动,他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发、发誓……”
蓝舟咬紧牙,紧紧地闭上眼,心中点燃了二十七年的那团火,终于要彻底熄灭了,眼前这人油尽灯枯之际,所思所想仍然是他引以为傲的荣耀。那份荣耀成了压垮他的唯一稻草,也成了他为此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或许从母亲死去那天,自己的父亲就已经随着她和自己的妹妹踏进了那一人宽的棺材里,他想,这份与生俱来的亲情不在于此人是谁,而在于这个人的存在是否给过他在多少寒夜之间聊以慰藉的温情。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蓝舟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模糊,可除了手心沾染的鲜血是烫的,其余的……没有温度。
蓝舟绝望地喘了几口气,在父亲濒死的挣扎和凌乱的急喘声中轻轻叹了一声,“你要发什么誓……”
蓝清河撑着最后一丝阳气,艰难地攥住蓝舟的手腕——
“我要你对天起誓……三州之战后,若未遵循诺言,回到岭南,重振蓝鸢镖局,此生必定孤苦至死,爱人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兄弟好友余生骤遭横祸,死后化为厉鬼,永世不得超生。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最后四个字,是从蓝清河不断冒血的嘴里吐出来的,像是生吞了几颗烧热的铁珠,将喉咙烫化之后,又管不住地从嗓子里涌出来,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他的气息在濒死的痉挛中一阵抽搐,随后终于像是散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头重重地栽在蓝舟的臂弯中,眼睛却死不瞑目地盯着他,仿佛不从蓝舟嘴里听到他亲口吐出的誓言,他定会死不瞑目一样。
“父亲……”蓝舟的眼泪终于决堤,他咬紧嘴唇,血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为什么……即便到了最后,你都不肯放过我。”
“发……发誓……”
蓝舟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这人折磨了他二十七年,终于在临死一刻,还是不肯放过他。
然而,蓝舟却只是轻微地笑了一下,决绝的眼神中忽然溢出一丝怜悯,他盯着蓝清河逐渐涣散的瞳孔,低哑地问,“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血淋淋的烂招牌,赌咒我的兄弟、爱人……和朋友?”
蓝清河的眼珠猛然间瞪大,他眦目欲裂地看着蓝舟,手指痉挛般地攥紧蓝舟的衣服,想要抓蓝舟的脸,却被蓝舟猛地按住。
“父亲。”蓝舟用一种要将自己剥皮拆骨的声音,凌迟般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蓝舟绝不会用兄弟和爱人的性命,赌蓝鸢镖局所谓的‘荣耀’,那荣耀于我来说,不过齑粉槁灰而已。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去,重振蓝鸢镖局,然后将母亲和妹妹厚葬,但我不会将她们请进蓝家的祠堂,因为你不配。我回去,也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家门荣耀,而是为了让它从此往后,不再害人。”
蓝舟俯身,眼神柔离地看着已濒临死界的父亲,轻声说,“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反悔。”
随后,伴随着蓝清河最后一声窒息般的急喘,他的头终于重重地栽了下去。
蓝清河死不瞑目,唇角却带着冷冰冰的笑意。即使再多不甘和无奈,他此生所来所往,未曾善始,不得善终。
蓝清河也算是死得坦坦荡荡,恶得光明正大。只是谁也没有料到,他会死在几番大战只有的太平之时,死得突如其来,毫无预兆。
蓝舟维持这个僵硬的动作等了许久,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眼前这人竟是他恨了这么多年的亲生父亲。
蓝舟身上那层蓝鸢镖局的“皮”终于彻彻底底地融进了他的骨血中,他不再排斥,不再厌恶,更不再刁难和憎恶自己。他终于在蓝清河临死之前,彻底地忤逆了他——这一次,足够将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无时无刻不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彻底击败,让他含恨而终。
蓝舟这不是在报复,而是终于蜕变成了十六岁以后的模样。
不一会儿,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只见葛笑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慢吞吞地走到了蓝舟面前。
那人一头的血发,乱七八糟地挡在眼前,脸上全是泥污和鲜血,下巴摔破见骨,肉糜坠在那晃荡,他手中的□□还剩最后一支箭没有射出。
蓝舟看见这人,一动不动的身体稍稍颤了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慢慢地将蓝清河的身体放平,站起身。
“是你。”
“善恶终有报……”常三抬起头,像一只恶鬼一样死死地盯着蓝舟,“没想到吧,我没死。这最后一箭本来是留给你的,少当家……”
蓝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抬起手中的鞭子,猛地一甩,鞭子疾风般扫出,鞭头蓦地勾住常三的脖子,任他如何挣扎,也无法挣脱。
“少当家,你爹这狗东西,我一箭杀了他,那是便宜他了!他害了我十年,十年!!”常三歇斯底里地怪笑起来,他阴晴不定的笑音拖着细长的尾音,“我帮你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啊少当家,哈哈哈哈!你们蓝鸢镖局走到今日,就是他蓝清河的报应!”
蓝舟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常三——他还记得十年前的刑场上,他亲眼所见,刽子手一刀砍下,这人的头颅皮球一样的滚了数丈远,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惊雷般的叫声,有人哭、有人怕、有人笑……
人间百态众生之相,多少带点辛辣讽刺。
而那年十六岁的蓝舟,当时就挤在观刑的人群中,神色略显麻木不仁,刑台上的常三也是如今这个样子,满头的长发铺了满眼,仿佛已经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认罪伏法,于是那站在一旁的刽子手手起刀落,终于在一阵混乱之中将其斩首示众。
却没想到,那名当众被斩首的人竟被自己的父亲偷梁换柱,而真正的常三被他秘密送往北方,从此逍遥自在。虽然常三活了下来,但是他周身被行将的剧毒所染,这些年来只能靠着蓝清河施舍的缓解之药苟且偷生,虽然手握铃刀,却也在药物的控制下,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蓝舟……”葛笑上前一步,想安抚他。
结果下一刻,忽然只见蓝舟眼神一凛,长鞭蓦地抽|回,紧跟着一声炸裂云霄的脆响,伴随着一声颈骨断裂的“咔嚓”声,常三瞪圆了双眼,终于在一声抵死的怪笑中,命途戛然而止。
“沈姑娘,你因我无辜而死,今日,我终于为你们沈家报仇了。”蓝舟收回长|鞭,重新系会腰间。
他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犹豫。他极少杀人,几乎没用此鞭碰过血。
葛笑紧跟上去,不免忧心,“你……”
蓝舟却没有丝毫动摇,他冲葛笑惨然地笑了一下,“我没事,哥。”
“那你跟我多说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