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一、顾棠
隔山断水,信笺难至。
这一场滂沱大雨从天明下到天黑,终于在隔日一早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前的竹叶上。
这日清晨,掩住的竹门被轻轻地推开,一名男子端着药碗走进屋内,放在塌边的矮案上。只这轻手轻脚的动作惊动了重伤熟睡的人,那人轻微一动,像是扯动了腹部的伤口,跟着倒吸了一口冷气,蓦地醒转,猛地坐起身。
“啊……”这猛烈的动作终于将他唤醒,二爷强忍伤痛,侧头看了一眼来人,跟着眉间一蹙,“阁下是……”
那人面容清朗,俊雅不凡,大约刚过而立之年。只见他一身青衣,腰间系着一根润白色的腰带,浑身散发着暖春温热的光,只那双眼神冰冰冷冷,略显不近人情,蹙紧的眉间藏着嚣张的气焰,却又被那唇边勾起的淡笑极好的掩藏,他样貌出众,看似路林中薄情寡义的浪子,又如雅轩中知寒问暖的纨绔,儒雅不失刚毅,却令人不敢轻易近身。
二爷阅人无数,却也说不清第一眼见这人的感受。
那人却只是冲他微微一笑,自报家门,“在下顾棠,与二爷算是第二次见面。”
“先生褪去斗笠面纱,倒是和无名谷初见时不同。”二爷眼神稍缓,慢慢收回了审度的神色,跟着温和地笑了一下,轻声说,“是先生救了我。”
“叫我顾棠就行。”顾棠将药碗递到二爷手中,直言道,“咱们一从那水道出来,你就昏死过去了,你腹部的伤口根本没愈合,这样奔波一路,还从那水底游出来,已经耗尽了气力,我没办法,只能先将你救回来。你放心,此处隐在暗中,安全。”
二爷微微蹙眉,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见此处一间雅轩,窗子被茂盛长出的竹林掩住视线,清雅静谧的小院里不闻人声,只簌簌的雨声砸在窗棂上发出动人的响动,这番安逸之态,宛如步入江南雨乡的水阁。
“这不是我的房子,是我爱人的。”顾棠淡淡一笑,简短道,“这里名叫远竹轩,他喜竹,所以房前屋后都种了竹子。”
二爷闭上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随即虚虚地笑了一下,“云州城中能遇见这样清雅的所在,还真是不易,尊夫人有心了……只是想必,她也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顾棠一滞,眼神微微动了一下,“早就听人说九则峰的二当家是个聪明人,百闻不如一见。”
二爷低头看了一眼包扎完好的伤处,那里上了药,药劲儿上来,滋滋地冒着疼意,却已不是最初伤重时那般难忍了,他喘了口气,将那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这才道,“先生过誉了。若尊夫人真是爱竹之人,她绝不会忍受明前竹林遇雨疯长,而不去修剪。”
他用眼神示意顾棠,让他往窗边看去,“你看,外头的竹叶都窜进窗子了,虽然你已经尽力修剪了绕生的藤蔓,将它们从被缠绕的竹节上扯了下来,但是竹子被藤蔓累及,还是长得歪七扭八,不算听话。”
顾棠点了点头,不禁钦佩道,“你整整昏迷了三天,连门都还没出,怎么知道这里是云州城?”
二爷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在这里活了十六年,对这城中一草一木都很熟悉,竹林临水而生,这后头应该就是云城东河;”二爷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那支喝空的药碗,翻过来看了看碗底的窑印,轻笑道,“这家瓷窑的老板在云州东南边开了一间卖瓷器的小铺,我哥哥在世时,很喜欢他家卖的花瓶和酒器。寻常人不会携带这些易碎又昂贵的碗碟出远门,只可能是坐落在云州本地的房舍里,才会用得到就近就能买到的瓷具。”他说到这里,抬手指了指桌上摆着的青色花瓶,“若不是在云州城内,何故整个屋子里陈列的瓷器都出自老张家的瓷器铺?”
顾棠眼神一动,跟着笑了一下,“瞒不过二爷。不错,此刻咱们确是在云州城内的东河巷子,是一间小舍,就这么一进院子,前后两块空地栽种了竹林,不起眼,所以安全。”
二爷点了一下头,随意地瞧了一眼顾棠故意用袖子遮住的右手手背,随后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伸手掀开被子,便打算下床。
顾棠连忙按住他,“你做什么?”
二爷捂着腹部的伤处,忍痛说,“多谢先生带我回云州城,在下不知是你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但您将我送进了云州,便是帮了我大忙。我此刻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况且……我身份特殊,在此太久,兴许会让先生引火烧身。”
他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站起,却只走了两步便全身脱力地向一旁的柜子撞去,顾棠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顾某不怕引火,更不忌烧身。实不相瞒,我救你不是出于善心,还请二爷留在我这里好好养伤。”
二爷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地笑了一下,随后撤开了半步,将自己的手臂从顾棠手中撤出,“这样不计后果的自报家门,想必您也算是一位光明磊落之人。”
顾棠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眼神细微地勾勒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讥诮,“什么叫做‘想必也算是光明磊落之人’,我与二爷才见过几面,您何苦无端挖苦我,还将话说得如此隐晦。”
二爷慢慢走到矮案前,盘膝而坐,他随手掸开手旁摆好的外衣披在身上,温和道,“先生误会了,你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无端挖苦您?您是不是光明磊落之人,我不便评价,只不过前阵子在下遇见了一些事,不知先生可否解惑。”
顾棠收拢衣袖,走到二爷面前坐下,抬手为他斟了一杯茶,道,“是竹叶煮的药茶,您尝尝。”
二爷抬手端起茶杯闻了闻,清香扑面,极致淡雅,“尊夫人是雅士,烈某是个粗人,只会舞刀弄枪,实话说,这好茶于我,实在是糟蹋了,您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顾棠端起茶杯,微微垂目,仔细地品着香茗,似是在措辞该怎么接话。
二爷将茶杯放下,自然而然地一笑,他虽重伤未愈,脸色灰白一片,连抿起的唇间都泛着血丝,但他举手投足之间却利落稳健,仿若全然没将自己的伤处放在眼里。
顾棠收回审视他的目光,又喝了一口茶,这才缓缓道,“二爷请问。”
二爷笑了一下,盯着顾棠不断遮住的右手手背,决定开门见山,“敢问顾先生近来有没有到过盲庄?”
顾棠眼神一变。
“盲庄条风楼近来起火,烧得一干二净,顾先生知道吗?”
顾棠连忙将眼神移开,唐突地转过头,掩住不安的神色。
“先生方才说救我不是出于善心,这我自然明白。否则,您又何必将手腕处的伤遮起来,故意不让我看到,敢问先生右手手背上的伤是何时、在哪儿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