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拜将
“咳……”他此刻全身湿透,像是刚从泥水里捞出来一样。
等在一边的大夫连忙上前,几乎抓不住他不断抖动的手臂,“王爷,您急火攻心,再这样下去,可是不行的。”
靳王随手拿过帕子擦了一下嘴边的血,回头看向杵在一边不敢动弹的士兵,“祝寒烛呢?”
“哦……”那士兵吓得赶忙说,“他去周围探路,还没回来。”
靳王缓了片刻,才将将能从那段梦魇中脱离出来,这次毒发太过凶猛,好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想,炸洞里大量弥漫的硝石粉可能也是诱使他毒发的原因之一。不过,薛敬这人向来心宽,他向来没将中毒这事儿过分放在心上,只要每次忍过最难受的开端,后面就差不多能熬过去了。
可他每次经历这种痛苦,一柄让人撕心裂肺的刀子依旧会割在他心头。因为痛苦和执念都是双倍的,好在这玩意儿现在摊在自己身上,总好过那人一人承受还嘴硬不受,自己在一旁干着急强。
一这么想,他便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坐在榻上仔细算了一下时间,确实要出征了……否则云州城那边没有援军,里头的人一定会腹背受敌。
可是……祝龙尚不归心。即便他暂且臣服于自己,但是对于心底深处那个解不开的疙瘩,他依然不能释怀。
这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偏偏在紧要关头,装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服软,心里头倒是打着自己那套精明的算盘。
可是不行——破城一战需要祝龙在没有主将督进的情况下外全力配合城中作战。若他再出现龙王庙一战和盲庄半山一战的临阵变卦,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个人……必须彻底收归,不容有失。
靳王神色慢慢沉下来,焦灼的呼吸淡去,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一片,但是整个人已经从方才的痛苦中缓了回来。
“备马。”
“王爷!”那士兵吓得跪地,“……要不等当家的回来再……”
“……”
那士兵不敢耽搁,吓得赶快跑出去备马。
“我昏了多久?”靳王问那大夫。
“两个时辰。”
老大夫是烛山的老人,这次募兵,将这忠心耿耿的老头召了回来,虽然医术比不上胡仙医,但旨在尽职尽责。他忙活了半天,终于兑出了一碗看起来没什么用的药,递到了他手中,薛敬倒也什么都没说,接过来一口喝光,重新穿好衣服下了床。
那备马的士兵此刻回了营帐,“王爷,马备好了,您要去哪儿?”
薛敬没有说话,他踉踉跄跄地走出营帐,拼着一口气翻身上马,快马往拜将台的方向急奔而去。
身后的士兵吓得一拍大腿,对两边的守卫吼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当家的,追啊!!”
薛敬赶着马,一路急奔至拜将台前。
深夜的拜将台,更见荒凉。周围被风吹乱的草都透着一股萧索之气。
薛敬再次拾阶而上,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拜将台——忽然,眼前的一切发生了变化,那座被摧毁的拜将亭重新矗立于石碑后面,那年烽烟散尽,烛山下的暮河浅滩草长莺飞,上万名将士在拜将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高呼。
十二面震鼓,环形状摆在拜将台周围,形成了一个“众星拱月”的火环。
有两人走上拜将台,为跪在亭中的十八人封将。他们将紫金蛇尾刀一一递到每一个人手中,意气风发的少年露出不染尘烟的微笑,被他的哥哥们齐齐簇拥,抛至空中。
敞亮爽利的笑声冲破云霄,为这片辽阔的山河图中罩上一层鲜红色的罗缎。
远方山河逶迤,万人齐声呼喊,鼓声如雷,城阙的重门几乎被激烈的喊声震开。天野处的白云和烽烟融在一起,仿佛在天宫奏出一曲“拜将曲”,那罗缎染着鲜红的血色,将远峰上的白雪绛染成晚霞的殷红。
随后,激荡山海的鼓声又将云烟震散,在天野间划分出一条属于长生的界限,将天涯分为夕阳与银汉两边。
燕云十八骑的拜将礼从天明贺至天明。
那十八个年轻人,从这里受封,从此变成了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士。
薛敬望向远处的星河,此时的银汉似是在为过往的戎衣起舞,他周身的血液都随着那耳中遥远的鼓声变得热络起来。
这时,马蹄声如雷,将他从幻象中一把扯了回来。
祝寒烛在马儿还没站稳时就快速翻身下马,跑上石阶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下。
“王爷!”祝寒烛跑到他跟前,上下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我刚刚巡逻回营,就听见他们说你骑马出来了。”
薛敬摇了摇头,“我没事。撑得住。”
祝寒烛一颗心终于放进肚子里,“可吓死我了,我怕——”
薛敬看了他一眼,随意地笑了一下,“怎么?怕本王撑不到云州城门之前,就毒发惨死了?”
祝寒烛没有说话。
“不会。”薛敬笃定道,“怎么说,也得撑到大军打进瓮城。”
祝寒烛深吸了一口气,嗓子里刮进了残风,砂砾磨得他嗓子眼起刺,他长舒一口气,有些难忍地说,“王爷,我有一个疑问。”
“先生请问。”
祝寒烛措辞片刻,说,“余定心将烈衣遭劫的事带来之后,这些天你为什么可以如此冷静?”他摇头无奈地笑了一下,轻声道,“之前在云州云山楼时,你因为我不愿派兵穹顶曾经与我生过分歧,你还威胁我说如果不如约将烈衣从穹顶换出来,你绝不出云州城。当时我还骂过你不顾全大局。说实话,若换作是我,我可能就冲下山去,闯回云州城了。”
薛敬笑了一下,转头看着他,镇静地说,“因为他说‘千乘之城,半月成空;六爷身前,不闻兵动。’”
祝寒烛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先生对于他……释怀了么?”
薛敬突如其来的疑问让祝寒烛愣了一下。
“受封拜将于此,从此后你们十八个人便荣辱与共了。”靳王怅然地说。
祝寒烛的神色渐渐落寞,“实不相瞒,受封之后,我们十八人曾策马踏过暮河浅滩,往更远的草原奔去。烈衣曾指着极远的青山说,什么时候我们同去。我记得曾经跟他们说,‘等到战平,我们十八人同去,那会是一处莺舞雁肥,天高海阔的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