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寒雨
走进屋内,鹿山掸了掸双手的水,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走。
他方才一声凛然壮志倒是吼出了英勇应敌的气势,二爷坐在桌前,抬头看着他,力尽般地长舒一口气,“你过来。”
鹿山这才慢吞吞地走到桌前,将短刀拍在桌上。
二爷无声一笑,“怎么,你明明如愿以偿,怎么仿佛是被逼无奈一样。”
鹿山一愣之下,有些不自然地将眼神瞥到了一边,闷着嗓子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二爷冷冷一笑,伸手拿过他的短刀,大拇指轻轻弹了一下刀柄,利刃出鞘,寒光乍现。
“你分明没听我的话,执意将那封信添了几笔,故意将王爷送进了城,即便昨日我没有伤重,你依然会这么做的。”
鹿山那倒扎在背脊的刺猬刺顷刻间又竖了起来,他把心一横,索性毫无悔意地说,“没错,是我偷换了你的命令,引王爷进了城,我明知故犯,不是东西。如今祸已酿成,说什么都晚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二爷一掌拍在桌案上,只听“砰”的一声——
鹿山没有被他的动作吓到,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倒也无所畏惧。
二爷微微眯眼,厉声说,“你擅作主张,让他跟着翁苏桐的马车回了云州城,你知不知道若是这一路上被他们发现了,这一战还没开局就完了。”
鹿山淡淡地呼出一口气,没有看他,显然毫无悔过之意。
二爷怒不可遏地低喝,“你好大的胆子,还敢传假信出城,你不是不知道,城中有多少人想要他的性命,有多少人坐等他露出马脚,然后将他这条线一网打尽。现在的云州城就是一个染缸,乱七八糟什么势力都混在里头,我们连线头都没摸清楚,三天前南角街,他们的人先我们一步,杀了任家老太,我拼尽全力,才将他送到烛山那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有祝龙的人马保他,这一战的胜算最多才能攀至三成。你可倒好,竟还将活人往虎口里送!”
鹿山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他微微低头,低声反驳,“我觉得,你将他彻底剥离出云州城这个染缸,才会让那些人更加虎视眈眈。”
“你再说一遍。”
“我说……”鹿山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那人冒出的怒火勇敢无畏地说,“王爷身在外围,若不亲身感受一下城中情形,了解一下你所处的环境,不能知己知彼,真到破城之战,才会被那些人牵着鼻子走。”
“谬论。”
“随你怎么想。”鹿山压低了声音,继续顶风作案。
“出去。”
鹿山僵在原地没动弹,“是你让我进来的。”
“你……”二爷看着他,片刻后,冷冷地说,“幸亏你还没拜山鸿鹄,否则,就凭今日之事,你就坏了我的规矩。”
鹿山近前一步,生硬地说,“坏了你那些规矩,大不了把我吊起来抽一顿,再不济,刀在你手上,你一刀了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二爷冷冷一笑,这几个人胆大包天,还真学会硬着头皮跟他顶嘴了。
鹿山毫不退让,继续不知死活地说,“我又不是没捱过那些鞭子,我知道痛不欲生的滋味,但是挣扎一下就过去了,死不了。”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冷光,跟着于心不忍地低下头,轻声说,“我见过我娘生不如死的样子。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跟那个人告别,就死在不明不白的假象里了。”
“……”
此时的鹿山,嗓音嘶哑而颤抖,他盯着二爷的侧脸,略带决绝地说,“破城之战胜算只有三成,王爷身上还有行将的剧毒未解,我们这些人兴许都会死。你一个人扛起的这座城,本应我们一起分担。你将破城之战压在自己身上,本来就遍体鳞伤,到了生死关头,你都来不及跟他说一声告别。我见过生离死别的人含恨而终,我不想……”
他迟钝地吞咽了一下,哑声说,“我不想新认的哥哥此生会有遗憾。”
二爷愣了一下,转头看着他,鹿山的眼中溢出一种难以描摹的悲哀,他就像是躲在深渊中的麋鹿,在幽暗的谷底循着光斑缓步前行,直到筋疲力尽、饥渴难耐之时,那光斑的外围忽然生起熊熊烈火,还将头顶的深空点燃成白昼之色,他便觉得自己终于走出了深渊,却不想,那不过是欺骗自己的假象。
他的脑海中,总是出现一片流光溢彩的海市蜃楼,往往信以为真,驱逐着自己的步子,向着那片并不存在的图景前行。
他的心终究比他外表看上去更加柔软善良,只是他不自知,又总是将这份柔软掺杂在生杀大义之中,妄图用一份热忱的私心为所欲为,无知者无畏,往往叫人措手不及。
二爷见他露出难色,便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重。他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鹿山面前,沉声说,“孟春兄,你既将我当作哥哥,那我便要与你说几句心里话。”
鹿山慢慢抬起头,微微泛红的眼中忽然闪了一下。
二爷笑了一下,“你此番好意,我心领了。方才话说重了,是因为我将你当成了九则峰上的人,平日里葛笑他们犯了错,都是要在生杀帐里领罚的——我向你道歉,你不要记恨我。”
鹿山抿着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与我相识不久,却愿意无条件地信任我,还愿意将生死押在我这盘棋上,我便必须对你们每一个人负责——即便我们此番破城,胜算只有三成。”二爷压低了声音说,“虽说我们只有三成,但是敌方的胜算也不怎么高。”
鹿山愣了一下,立刻问,“那他们有多少?”
二爷侧身两步,走到桌前,随手摆正三个杯子,手指随意指了一下,“每一个杯子代表了一方势力——左边代表我们,中间代表萧人海,最右是云首。大家三分天下,云州这盘棋,人人只占三成,还余一成——看天意。”
鹿山下意识地走到桌前,看了一眼桌上的三个白色瓷杯,细想了片刻,喃喃道,“你说的‘三成’原来是这么算的……”
二爷好笑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呢?难道在你眼中,我给自己估算的战力只有三成么?”
鹿山默默地低下头,暂时未敢看他。
二爷安慰道,“本来我想让王爷在城外接应,不要他卷入云州城的水火之中。可你呀,非要牵着线将我俩绑在一起,还将‘生离死别’这一套说辞都搬出来了。”
“我……”鹿山闷声问,“我是不是很幼稚。”
“非但幼稚,还不计后果。”
鹿山这才低下头,心甘情愿地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错事。
二爷盯着他,他这人总是这样,平时一副油米不进的欠揍模样,好像从来听不进去道理,然而真给他将道理讲通了,又会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无端地欺负他一样。
鹿山上前一步,“鞭子在门后,我给你取来。”
“等等。”二爷唤住他,“我什么时候说要抽你鞭子了?”
“方才你说的,要是坏了规矩,是要挨鞭子的。”
“我说的是你若拜山鸿鹄,便是坏了我的规矩,那你如今愿意拜山吗?”
鹿山一句话冲到了嘴边,猛然又被他咽了回去,他压低了声音说,“先不了。还没拜山就办了错事,怕真拜了山,还没三天就被你抽死了。”
“不会,那时我天天闯祸,也没见他抽死我。”
鹿山猛然回头,却见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薛敬探了个头进来,故意摆出一副伏首认错的态度,轻声问,“那个……我能进来么?”
“王爷……”鹿山捡回自己碎得稀烂的舌头,将短刀挂回腰间,转头准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