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六、故人
顾棠随即冷冷一笑,“王爷竟敢单枪匹马地前来远竹轩,好有胆魄。”
薛敬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慢慢走近他,从袖子里拿出张褶皱的黄纸,轻轻在他面前掸了一下,“他刚受伤那阵,我在烛山上焦急万分,要不是因为你及时传来的鹰信,我可能早就不顾一切地冲回云州城了。不论过往如何,你又救了他一命,便是我的恩人,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亲自来谢谢你。”
顾棠却好似不近人情地笑了一下,脚步微微后撤,务必保持和对方的一段距离,“不必言谢。王爷,我送信给你,分明是用来威胁你;我救他,也是因为我有别的目的,顾某不是你口中‘舍生取义’的大英雄,担不起您一个‘谢’字。”
“好。”薛敬认同地点了点头,捎带着往后也撤了一步,十分妥帖地笑了一下,“先生说得对,你的确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英雄;昨夜,我和二爷好不容易从业雅带领的巡逻兵眼皮子底下逃脱,躲进格子坞还不到一天,就被业雅带兵搜到了附近。格子坞地方隐秘,云州城内鲜少有人知道那座小院子和烈家有关,因那地方是他年少时用元帅的翡翠扳指胡乱置办的,估计连他哥哥都不清楚——那是云州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他走近一步,借着火光仔细地盯着顾棠,“是你故意将我和他躲进格子坞的信息暴露给业雅的。他只要带兵抓到了我,萧人海就得到了最有利的筹码。”
顾棠不急不躁,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
薛敬淡淡道,“我知道,你没有要害我的意思。你只不过是想要借着我们离开格子坞的间隙,趁乱将林小孟劫走。”
顾棠的手心终于握上腰间的刀柄,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可你又一次失败了。”薛敬侧身一步,给顾棠让出一条可以看见竹林后墙的路,“这一次,我亲自把人给你带来了,不用你费心去寻。”
顾棠眼神一凛,明显震惊不已。他快走几步,往竹林里的柴房门口看去,只见林小孟被绑在几根缠拢的竹子旁,口中被塞了帕子,正神色惊恐地盯着自己。
“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是笑话我么。”
“不敢。”薛敬走到他身后,“是想跟你谈合作。”
“哦?”顾棠脸色微微一变,快速转身,“王爷背着你们大当家,跟我这个‘敌人’谈合作,就不怕他恼羞成怒么?”
“怕啊……”薛敬敛眉淡笑,“但此刻时间紧迫,我知道先生手中握着我们至今为止唯一突破不了的那张‘底牌’,而你,也必须要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薛敬仰头看了一眼弯月,从腰间摸出一壶酒,“明日便是清明,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到这里。怎么样,先生可否赏光,我陪你喝一杯祭酒。”
顾棠的眉目终于收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意。他深吸了一口气,侧身让了一步,对薛敬伸出手,“王爷请。”
薛敬跟随顾棠走进竹轩,里面的陈设几乎都是竹制的,雅间主人喜竹,用淡雅极致的装潢,将这间雅轩装点成了浮于水桥的江南竹阁。
顾棠将刀放在门边,走进屋内。
陋室清平,只几件雅致的摆设。书房与卧房相连,中间是会客的矮榻,这左右相通的屋子很是朴素,却收拾得极其融洽,让人感到舒适和放松。
“请坐。”顾棠招呼薛敬落座。
两人盘膝而坐,桌上没有点灯,薛敬也没伸手去碰火烛的意思。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对坐着。
“抱歉,远途赶来,没有备好酒,将就些吧,请。”
顾棠笑了一下,拿起竹杯一饮而尽,品了品味道,笑说,“虽不是上乘佳酿,但王爷诚意十足,我现在终于相信,您揣着这壶酒,的确是来祭奠亡人的。”
顾棠看向窗外,忽然间淡淡一笑,他眼角虽有细纹,却不见刀刻的霜痕。薛敬仔细地盯着他,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其实大不了自己几岁,可他明明已经于刀锋游走数年,在茫茫人海中龋龋独行,如今只凭借雅间旧物惦念故人。
这人一旦活在旧日的忆想中,眼中便总带了些疏离于俗世的淡漠,所有情仇爱恨相继离散,只剩下弥足珍贵的回忆,让人不愿从旧日的念想中走出来;然而,回忆若过于美好,再若失去之后,就会变作永无止境的梦魇,终其一生萦绕周身。
完满与裂败明明两看生厌,却执意相依为命。
于是最后,美好的回忆如镜像碎裂,终于在活人的瞳孔中刻上那道属于逝者的影子,即便想要摆脱,却已无济于事。
因那回忆早已与活人的骨血相融,从割裂的岁月中瓜分出一种被称为“长情”的东西,从此,这玩意就变成了捉摸不透的影子,定要与这人的血骨生死相依。
而顾棠的眼中,就千方百计地刀刻着这样一道影子——是拼尽全力,用千刀万剐地力气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差一刀都不算是刻骨铭心。
“殿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薛敬这才慢慢移开自己的视线,倾身再次为对方的杯中斟满酒,“先生每年都会回来?”
“不常回,很多年没回来了。”
“是很多年没回过云州,还是没回过这里。”
顾棠神色一滞,冷不丁地笑了一下,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薛敬,“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薛敬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顾棠的眼睛轻声说,“我若是你,可忍不了这么多年。”
顾棠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莫名地认同,“我也忍不了,但我没有办法。失去一个人的痛楚,就好像是从你的肉身上活生生地剐下一堆血淋淋的烂肉,无论你如何惨叫哭吼……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团烂肉腐败风化,最后变得和草木土灰一样。”
薛敬神色一黯,“我懂。”
顾棠笑了一下,看向薛敬的眼神多出几分艳羡,“我知道王爷懂,从你二人一路到盲庄,我就一直在暗中盯着你们——看见你们,就好像看见了那时候的自己。”
薛敬叹了口气,自斟自饮了一杯。
“可是……祭奠故人,真就只能用酒吗?”顾棠的嗓音中忽然生出万分压抑和凄凉,他无比悔恨地呼出一口气,心中一丝吊着的血石头轰地坠地,在眼中砸出无数血点。
“不能。无论任何事物都不足以祭奠故人。”
忽然,门外的屋檐下传来“叮叮咚咚”的碰撞声,原来是一串竹风铃被夜风吹动百无聊赖的声响。
“王爷,祭酒祭亡魂,却祭不了清平乐事。都说一醉解千愁,可是酒醒之后呢?”顾棠握拳在嘴边轻声咳了一下,“我已经很多年不敢饮酒了。这样一杯酒下肚,能醉最好,若是醉不了……那岂不是将过去那点事变本加厉地在眼前上演一番,可比清醒的时候难受万分。”
薛敬微微晃动杯中酒,觉得这烫嘴的烈酒中似乎残留着血腥的气味,他忍不住一声叹息,“先生念及故人,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实在是令人感佩。”
“你也可以。”
“什么?”
“我是说……你若是我,为了那唯一一个目的,你也可以像我这样,一切都不放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