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八、真实
云城东河,未央舟。
林惠安被“请”回了他的船上,船内陈设如旧,只不过他自己从掌控生死的丑市“船主”,一夜之间变成了寄人篱下的阶下囚。
今夜月色尚好,二爷没打算用之前的法子审他,于是让鹿山备了两盘点心,和一壶碧叶清茶。
“今夜我与林公公两人,只闲谈,莫怕。”
林惠安的手脚都松了绑,在这艘船上,他稍稍能活动一下佝偻了多日的筋骨。
“地网图画得怎么样?”
“还差一部分,就妥了。”
“那就好。”二爷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平静的河水,任凭未央舟在东河上缓缓地随波飘荡,他整个人倒显出一种春风化雨的柔和,和那夜在地窖中的他判若两人。
林惠安自从被靳王和二爷两人轮番教训过一顿后,再也未敢隐瞒,凡事有问必答,绝不敢怠慢。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如今就攥在眼前人手中,他更是不敢造次,只盼着自己知无不言,能让这人对自己和儿子网开一面。
然而,此刻的林惠安,心情倒十分复杂。他忽然从那个无坚不摧的铁笼里放出来,本该心花怒放才对,然而,这月色和湖水并不能聊以慰藉,他整个人自从回到这未央舟后,始终处于一种紧绷的状态,仿佛这失而复得的自由并不能对他产生吸引。
“二爷……”林惠安怯懦地往地往窗外看去,那眼神分明是在害怕。
二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林公公这是怎么了?”
林惠安嗫嚅道,“二爷,我记得您之前说过,凤栖阁的地窖就像是一个镶着铁皮的笼子,我在里面就是安全的,因为笼子外的人磨着刀,就等着我从那个‘笼子’里放出来。可您看现在……”
他话至此,没敢再往下说。二爷瞧着他,握拳咳了两声后,慢慢将身体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温声道,“林公公别担心,他们不会在这条河上动你,再说了,如今我的人就藏在四周,他们未免暴露身份,也不敢轻举妄动。未央舟暂时安全,林公公不用担心。”
有了这话,林惠安渐渐放下心来,他急忙点了点头,唯唯诺诺道,“那就好,那就好。”
“但是——”
二爷话锋一转,林惠安刚刚落地的一颗心又被猛然间提了起来,“但、但是什么……”
二爷平和地看着他,笑着说,“但是顾棠动不动手,我就不好说了。”
“顾、顾棠……”
二爷倾身向前,微微歪头,“你早就认识顾棠?”
林惠安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不自然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试图想方设法地按下焦躁不安的心绪。他见二爷没有说话,而是一直耐心地静等自己回答,片刻后,他终于将心一横,哆哆嗦嗦地点了一下头。
“什么时候?”
“三年前……”
“三年前……”二爷仔细地重复了一遍,“因为什么?”
“因为他要从穹顶换一个人出来。”
“方怀远?”
“他当时入册的名字是‘方思近’。”林惠安拿起茶杯猛地灌下一口茶水,喘了口气,又说,“当时,顾棠来找我的时候,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个位子,我收了他‘前五’的金,答应他在立冬那天,将方思近从穹顶里换出来。”
“然后呢?”二爷快速问,“为什么方怀远没有被成功换出,最终还是死在了西山尸地?”
林惠安瑟缩了一下,使劲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按理说,我接了人家的钱,就一定要将人从里头换出来,那天,一切都准备好了——‘替死鬼’、西山尸地的‘守夜人’、换出来的准确时间……全部都准备好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换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活人。”
“你说什么?”二爷猛地一惊,“你是说,方怀远是在穹顶里面提前被人杀了?那么巧?就在同一天?”
“是,同一天。”林惠安急忙点头说,“人没成功换出来,我连顾棠的钱也没收,都退还给他了……这、这些……小孟可以作证,那个碧玉葫芦,就是那个碧玉葫芦,他当时就是拿着那个玩意来换人的。您若是认识他,应该见过……那玩意就坠在他那把刀下头。”
二爷慢慢坐直身,将茶杯捻在手中,他的指腹微微泛白,压得过狠,好一会儿都没见血色恢复。
这艘未央舟承载着千万人的血肉。即便船舱里的每一块木头都被沉香熏出了浸润百年的气味,但只要这艘船从河岸开出,随便被波浪推着晃动两下,那沉溺在尸海中的血气便会从木缝中的腐朽香味里散发出来,刺激着人的鼻息,令人反胃。
二爷微微蹙眉,终于放过了那只茶杯,将手指收了回来。
“林公公,你到这云州城,多少年了?”
“十年。”
“做了多少年的船主?”
“将、将近八年……”
二爷看着他,脸色一如既往的淡漠,“未央舟、楠木箱、船主的面具、紧跟自己的小厮、还有无数供你们把玩的稀世珍宝。林公公,既然你已经当了近八年的‘船主’,想必经手过不少人命,还记得你第一次做的生意么?”
“第、第一次……”林惠安动了动眼珠子,偷摸看了二爷一眼。
“想必林公公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第一次是跟谁做生意了。”二爷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那林公公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当上这艘未央舟的‘船主’的么?”
“……”
“换句话说,什么样的人才能当这个‘船主’?你们有什么入选机制?这些船主到底是被谁操控着?又是谁,将这些人送到丑市上,为穹顶底下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新鲜的‘替死鬼’,你们又是在为谁囤积大量的财富,这些钱都被送去了哪儿?由谁支配,用于什么?你清楚么?”
“我……我不知道……”
“我相信你不知道。”二爷站起身,走到窗边,抬手摸了摸窗棂上的雕花,心思随着窗外的浪潮起伏不定,“林公公是从靖天城南靖王宫的殉葬大典上逃出生天的,我一直在想,帝京千乘之城,花光满路,那就是老百姓口中所谓的太平盛世啊,是我们这边陲小城无法比拟的。”
“二爷……您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