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六、更声
此刻,鹿山正蹲在远竹轩的巷子尾巴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远竹轩内亮着的灯火,又低下头,继续用树枝拨动地上的几颗碎石子。
巷子口传来打更的声音,那打更的老人脚步迟缓压抑,喊出的嗓音略带沙哑。
梆子敲了两下——二更天。
云城东街的凤栖阁中,桑无枝焦急地等待着派出去的琴师前来回话。布爷早就将前门落了锁,又借故给几个后厨的师傅准了长假,让他们回乡探亲。只留了一扇极窄的后门,供人进出。
凤栖阁对面的云山楼却还营业着,一楼的赌坊不如平日生意好,只几个常客聚在一楼闲聊买醉。楼上琴房关了,琴师不在楼内,于是便只留了雅间一盏若隐若现的蜡烛。
整个云城东街今夜略显萧索,平日过街的老鼠今夜都少了不少。
桑无枝心里头砸着几块碎石头。她一方面担心鹿山,一方面又担心外头搜城的官兵会对靳王和二爷不利。再加上她派出的琴师今夜是最后一次执行任务,那些人后背的琴箱里背着的火|药足以将整个西山炸上天。
今日清明,是引火的最后时限。
布爷见自家掌柜神色紧张,在前厅来来回回地踱步,等到梆子敲了两下,他终于忍不住说,“三娘,您已经来回走了近百趟了,您要是担心他们,老奴这就出去帮您看看。”
“不行不行。”桑无枝着急不已地摆了摆手,“您老坐镇凤栖云山两座楼,哪儿都不能去。对面那几个赌鬼打发走了么?”
“还没呢。”布爷道,“我叫了两个信得过的小厮陪着呢,这几个赌鬼不好惹,暂时轰不走啊。”
“哪个老货色敢在老娘这里撒泼!给老娘轰走,今晚云山楼闭门歇业不待客!”桑无枝一嗓子上去,嚷嚷得顶楼的乌鸦都飞了。
布爷连忙解释道,“您息怒,那几位都是西山里头当差的兵爷,平日里得了闲就喜欢蹲在云山楼里摆牌九,出手阔绰得很,祝……”见桑无枝听见这个字后脸色忽变,布爷便极有眼色地改了口,“那前一任掌柜叫老奴别慢怠着他们,他们那腰里别着的都是金腰带,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呀。”
桑无枝咬了咬牙,心里着急,却也实在不能跟钱过不去,否则,这上百名为她卖命的琴师拿什么糊口吃饭。可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布爷这话,忽然反应过来,又问,“他们真是西山那边当差的?”
“对,说是在西山外围巡逻的,你瞧,他们腰间那刀上刻着狼头。”布爷压低了声音说,“杀个把人都不必入刑,是铁饭碗。”
桑无枝细眉微蹙,走到窗边,狐疑地瞧了对面云山楼一眼。只听街对面云山楼传来喊声,那几个硬汉正骂骂咧咧放声狂笑,似是玩上了兴头。
“布爷。”桑无枝掐着风韵犹存的柳腰,唇边忽然笑了一下。
“老奴在。”
“这天底下哪里有什么‘铁饭碗’,到了咱们面前,什么铁家伙,都得给它敲碎了!”
“三娘,那您的意思是……”
“去,备些好酒,让三娘好好地、亲自招待招待几位有钱的兵爷。”
布爷连忙应声,急急忙忙地下地窖去取酒了。
桑无枝透过窗,望着乌云密布的夜空,霎时一阵冷风吹进,她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脖子,她手里轻轻绾着匕首,笑吟吟地说,“时辰刚刚好,既然来了云山楼,不得留下点什么么。”
这时,一名琴师走近她身边,低声说,“阿兰他们已经到了,今夜是最后一趟,所有的东西都会妥善安置在天命书院。”
“他们何时回来?”
“应该快了,按说棒子敲够两下,便是暗号。带头的琴师是咱们的心腹,为免走路风声,回程的线路就告诉了他和小慧,只要一安顿好,他们就会按既定线路从地道返回东堤,那边有接应的小船,天亮之前,会将他们渡回东岸,再从竹林里顺着小径走凤栖阁的后门回来。”
“好。派人随时盯着,有什么状况,随时来报。”
“明白。”
隐隐的雾色中,桑无枝浑然不觉间叹了口气,她这一颗心七上八下,不自觉一阵心惊。
天命书院。
坐落在西山脚下的天命书院,是离西山最近的一处学堂。学堂的木门已经落锁,这间十年前闻名遐迩的书院曾属于一位姓程的老先生,名叫程继让,表字嘉仙。
然而,自从云州破城以后,天命书院便就此荒废了,程继让被迫离乡,离开了云州城,从此不知去向。
几年前,二爷曾经接到过老师程继让从滇南寄来的书信,寥寥数字,意浅恩深,程继让并未讲述自己在滇南巡游的境况,只凭借惜字如金的笔触,告诫他警惕为人。
如今,这破破烂烂的天命书院变成了最为理想的炸点。这半月以来,从云城东街的凤栖阁派出的琴师,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藏在地井深处火|药洞里的千石火|药分批运到了天命书院。
这处三进院的书院井底通连着一条密道,这些琴师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通过二爷给出的密道图,由一名年长一些的琴师带着,从井底将那些火|药运至,然后再按照布排好的位置一点点地摆放好位置。
今夜的确是最后一次运送火|药。
这些琴师都是桑无枝在云州城多年前结交的好友,还有一些是她从之前的青|楼中赎了身的姑娘,各个出身清白,却不幸掉进这销金窟里,以贱卖自己苟且偷生。自从桑无枝买下了这座青|楼,她便将这座楼改了名字叫“凤栖阁”,从此后,这里变成了听曲喝茶的酒楼,曾经那些活得人不如鬼的姑娘们被她从火坑里拉了出来,从此愿意留在这里,死心塌地地为她卖命。
这时候已近三更天,琴师们将火|药摆放进天命书院的密道之后,头顶的月亮正好划过正中,到了偏西的位子。
这些人从井口跳下之后,便将井口用大石头封好,紧接着,他们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命书院。
临近春深,井道里闷热不堪,姑娘们脚下的路积了水,一脚踩进去,沾湿了鞋袜。
“喂,你们有没有听见有人的声音?”这位穿蓝色裙衫的少女名叫阿兰,实则就是之前被那几个衙门客盯上,险些在巷子里受辱的姑娘。她得救之后伤得不轻,但基本是皮外伤,在楼里将养了几日后,便可以走动了,这最后一次运送的任务,她为了表达对桑无枝的谢意,是以争着抢着要来。
这时,他们走在幽深阴森的地道里,浑身冒着寒气,阿兰忍不住扯了扯旁边一个皮肤皙白的中年男子,“大佟哥,我怎么一直听见有人跟着我们。”
那叫大佟的琴师是此次任务的队长,他见阿兰眼神惊恐,双颊因为闷热而微微浮起一丝淡红色,连忙安慰道,“别怕,这一路过来没人跟,我都盯着呢。”
“不对!”阿兰招呼剩下的人停下脚步,往身后刚走过来的甬道深处指了指,“就在那个方向,你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