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疾雨,眼神飘忽不定,跟晨起的雨天一样阴郁。
大雨将血水冲刷干净,紧接着,随着“噗通”一声落水的重响,小慧的尸体被摔进了滚滚东河之中。那年轻杀手定定地望着落入水中的黑色“石块”,心头莫名一紧。
人死身轻,若不坠上重石还真沉不下去,可怎么活人落了水,没扑腾几下,就不成了呢。
“妇人之仁终害人害己,你一定要谨记。”老者走到他身后,语气阴绝地提醒。
年轻人连忙回身,冲老者微微垂首,“属下明白。”
“回你该回的地方吧,免得引人起疑。”老者将铃刀收回身侧,对这人哑声嘱咐,“记得,雨大。换身干爽的衣服再回去,别露出破绽。”
“知道了,义父。”
“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好,说过很多次了,往后这个称呼,不要再叫了。”
那年轻杀手垂下眼睑,神色游离,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可他还是不敢违逆这老人的命令,只能微微点头。
惊雷再次震彻苍穹,疾雨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远竹轩内,依然燃着烛火,日头隐在乌云骤雨之后,并没有将这屋子照亮,相反,窗外昏黑的晨色令人倍感压抑。
许久的沉默,三人各自琢磨心事,屋内屋外一样的血雨腥风。
忽然,燃至最后的烛火禁不住蜡捻干涸,倏地灭了,一缕黑烟歪歪扭扭地飘起,倒是变成了一根脆弱的“导|火|索”,
薛敬的身体僵了一阵,这时忽然一动,膝盖不小心撞了竹案,案子猛地晃动了几下,这才将二爷的思绪猛地扯了回来。二爷扶着短案慢慢起身,走到窗前。
阴沉的大雨犹如段段丝线,将他的一颗心死死地缠紧,又打上了数个令人窒息的死结。
终于走到如今这步了么……
他那颗心石沉入渊底,有些难忍地长出一口闷气。
万八千临死时的眼神历历在目,即便到了今日,他依然觉得锥心灼骨。那种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是拿着剐鳞的刀一道一道地剐在他的心口。
然而真正到了此时此刻,让他拿起那柄利刃将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一个一个剥开来筛查,这过程实在就太过艰辛了,更何况还是在如今这个破城的档口。
薛敬走到窗前,与他并肩站立,“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也不愿相信,可这就是事实。”
薛敬转身看着他的侧脸,生平头一次,未敢直接开口询问他怀疑的对象是谁。
二爷深深地望着他,“殿下,一直以来,有很多事我都没想清楚,总觉得每一次事件的结束,都会留下古怪的破绽,但我一直没将眼光放在自己身边。可如今,假设真有这样一个人,一直隐在暗处,那很多事的‘破绽’就有迹可循了。”
薛敬呼出一口气,头顶砸着一块巨石,压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
“比如……”二爷艰涩地咳了几下,喉咙里像是擦这尖锐的棉针,片刻后,他才忍着开口,“比如灵犀渡口十五艘运粮船中,你贴身携带却被秘密盗走的王印;比如幽州安平王府内,那个曾经藏在你书房床下、监视你一举一动的神秘杀手;再比如我在南角街遇到的那个先我一步杀害任家老婆婆的刀客……”
他缓了一下,继续道,“事情要是再往前推——去年马镖中,乔刚毒害战马的凡心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万八千又是从何人手中接到的关于战马过鸿鹄的信,起初我以为是乔刚,可是如今看来,乔刚分明只是一个小喽啰,他又是怎么知道有马镖过鸿鹄,并且将那封没沾过风雪的信恰如其分地递到了山门的哨塔上。我在生杀帐审问乔刚的时候,他顾左右而言他,言辞闪烁,分明有话没说完。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身上的蛇毒也很蹊跷,给我的感觉……很不好,就好像他是被人用蛊物控制了一样。”二爷沉思片刻,又道,“我甚至在想,若乔刚不是始作俑者,那背后指使他这么干的人,又会是谁呢?还有,我记得你说过,翟叔死前第一次提到‘钝锋开刃’,他人在王府,又是什么时候、从何处接到的命令,打从我前年冬月第一次进幽州乌鱼巷子开始,他们就有了监视的动作,当时我只带了流星和世温两人前往幽州,连你都不知道,寨中知道我出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那又是谁……他几乎是踩着我的步子,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提前毁掉我需要的证据——包括后来吴老二从郭业槐那里抢走的装着宝贝的包袱,你出战回头岭后送信回幽州的路程中、不幸遭难的信使和那些家书……”
说到这里,他终于还是停住了。
薛敬走近他,略显忧心地说,“季卿,三州之战,九则峰的人也会参与进来,如果这个内贼一直隐在寨子里,那这次鸿鹄倾巢而出,会不会……”
二爷按住他的话,“如今只能见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了。”
薛敬微微点了一下头,背过身挡住顾棠的视线,而后伸出手,有意避开二爷腹间的伤口,在他后腰眼上安慰似地轻轻揉了两下。二爷轻轻一颤,隔着薄薄的衣衫,这人滚热的指尖仿佛要将后腰的皮肤烫化一样。
顾棠却并没在意他二人的动作,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刀柄上那个葫芦坠子上,并没移开。
二爷转身走回案前,“顾先生带来的消息,令我二人一时间难以消解,是以耽误了片刻,抱歉。”
“无妨。”
“先生说的那名给你递信的乞丐,我想应该是死了。”
顾棠一语双关地说,“他赚的可是‘鬼门关’里的钱,自然是要拿命换的。”
二爷点了点头,“那后来呢?”
“后来,我接到了那个任务之后,挣扎了一宿。方怀远察觉到我的不同,却没有询问我原因。直到后半夜,葛笑不经意间闯进来,差点发现了我。而我绝不能让金云使的人发现,像葛笑那种人,眼睛比刀子还厉,杀过的人更不比我们少,又极会隐藏和潜伏,人的样貌他们更是能过目不忘。所以我当时本能地将自己遮挡好,却没想到露了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
顾棠伸出手,在左手的手背上比划了一道,“那乞丐撞向我的时候,手里的破碗不小心将我的手背划伤了,葛笑不经意间看到了那个伤口。”他叹了口气,又道,“没想到啊,就是因为这个伤疤,让他后来在城外认出了我。”
“城外?”二爷不解地问。
“大火之后,我任务没完成,又因为自己这两年一直在萃阑殿附近当差,所以名字也被划进了殉葬大典的记名录里。所以方怀远想了办法,将我从礼官的记名录上除了名,然后将我藏在了靖天城的八仙堂内。在八仙堂藏着的那几天,方怀远猜出了我的身份。”
薛敬神色一动,没有出声。
顾棠扫了二人一眼,“大火之后不到三个月吧,那一年的清明,我和方怀远约好了,在城外相见。可是他没有来,葛笑却来了。他说,方老师托他给我带了一包东西。我才发觉,方怀远怕是被人盯上了。但我不敢声张,更没有别的办法,彼时我无法再回靖天,只能将计就计,嘱咐葛笑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方怀远既然能让葛笑帮他捎物给我,想必此人是可以被信任的,我便将计就计,也利用了一下他的身份,将一块翡翠佛公交给了他,并且嘱咐他若有一天方怀远深陷典狱,请他务必保方怀远一命。”
“然后呢?”
“结果……我没想到,葛笑也被盯上了。”顾棠的眼中浮起烈焰,“那条‘金丝带’上的杂种,他们将我身边的这些人一个一个吞掉,势要逼我现身。”
二爷轻声问,“你交给葛笑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顾棠凑近烛火,光晕印在他的眸中,让他显得极不真实,他的嗓音低哑镇静,“那东西是我从萃阑殿的大火中摸出来的,是皇家御用之物,就藏在小公主的襁褓下面。”
薛敬心口一跳,连忙问,“东西呢?”
“应该还在葛笑手里。”
二爷看了一眼薛敬,略带怒意地说,“这个老五,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纠缠得倒是挺深,倒是连我也一起骗了。”
顾棠的话中却暗藏深意,“二爷,你莫要小瞧了十六爷,他表面上看起来玩世不恭,仿佛任何人和事都不曾入眼,可他肚子里藏着的玩意,怕是比你我想得都要深呢。不然,他当年在靖天,又怎么能将承恩阁典狱中十六样‘功绩’悉数收入囊中,‘十六爷’的名号,可不是白喊的。”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