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四、寒灯
那牢头又道,“任师爷一向是个体面人,做事很讲究,也懂分寸,向来笑脸相迎,从不苛怠我们这些小辈。但是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亲口跟我说……”
“说什么?”
“‘你闯祸了,是杀身之祸。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拿了人家封棺材的钱,还妄图在鬼门关里跟阎王爷抢小鬼,这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说完这话,我吓傻了,立刻跪在地上求他帮我。我知道,我收了方怀远和鹿云溪不少钱,若他说的与这两人有关,那我、那我……”
二爷:“然后呢?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我就把方怀远让我给鹿云溪带信这事,都跟他说了……”
“你!”顾棠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你出卖了他们,你把他们害死了!!”
“我不,我没有!我当时没想到后果……我弟弟,他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十年来,我每天都生不如死,我弟弟是代替我,被他们喂了疯药……”
二爷起身,冷冷地看着他,“这么说,是那个任师爷让你在战前一晚,将鹿云溪约至青海阁。为什么?那日在青海阁中,你还遇见了什么人?”
“我……我……”壮汉见终于躲不过,于是诚实地说,“鹿云溪说,她要跟东家出远门,一时片刻回不来,让我在牢中好生照看方怀远。她还给了我一笔钱,很多,有好几张银票,那些钱足够我在战中好好地安置弟弟和生病的老娘。对了,她还跟我说,若是帅府中有人过问天牢的事,一定要记下来,到时候告诉她。我应了,然后她就急匆匆地走了,临走时,我还见她往楼对面的铺子转了一圈,和人说了几句话。我非常害怕,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之后,我弟就来问我咋回事,我被他逼急了,还跟他大吵了一架。当晚我就为他们收拾了东西,打算让他们跑路。结果……那些人的刀终究比弟弟他们的车马快。那一夜,我生病了,大病了一场,昏迷得不省人事。隔日,烈家大军出征,云州城百姓夹道相送。”
“……等我再找到他们时,弟弟已经被他们扔到了城门口,人已经被喂了药。后来我才知道,当晚他是故意穿了我的衣服,代我引开了他们,就是他和我吵架那晚。”牢头颤巍巍地哭起来,边哭边说,“他是发觉要出事,于是给我喂了迷药,自己则穿上我的衣服,赶着马车出城。‘他们’以为弟弟是我,于是抓住了他,给他喂了药。我弟帮我引开了那些人,他是为我疯的。”
顾棠沉闷地粗喘,“然后呢?”
“然后……那些人见‘我’已经疯了,暂时算是灭了口,那段时间便不再追查我的事。没多久,云州城就破了。官府换了一茬,连旗子都从南红变成了北黑。原来府衙里的那些人都被遣散了,我们家的事自然也没人追究了。于是……我就从牢头‘哥哥’变成了疯子‘弟弟’——这十年来,我俩是一个人。”
二爷又问,“那你怎么知道顾棠的?”
牢头偷偷看着顾棠,小声说,“是方先生告诉我的。”
顾棠全身震颤,下意识地将眼神移至一旁,竭尽全力才没将腰间的刀再次□□。
二爷不动声色地扫了顾棠一眼,“方先生都跟你说什么?”
牢头道,“他曾拿三根金丝换了我一句话——‘若你日后走投无路,总要去求人,那就往灯笼巷子里找一间竹舍,那里住着我的爱人。’”
二爷轻轻蹙眉,“顾先生,你没事吧。”
顾棠背对着他们,背影掩住窗外的冷光,神色并不分明,“无碍。”
那壮汉转过身,从架子上一堆杂物中抽|出了一个木盒子,打开后,将一个棉帕拿出来,递给了顾棠,“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三根金丝,我没用,还给你吧……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他,呵……怎么说呢,其实我早就活够了,却还不能死,因为我这弟弟什么都不会,如果我死了,就没人管他了。顾先生,我对不起你们,三年来,我一直还骗着你。你要是恨不过,就把我杀了吧,顺便也带上我弟弟,别让他一个人流下来受苦。”
顾棠攥紧那三根金丝,全身猛地一颤。他从怀中拿出那个碧玉葫芦,拔开玉塞,小心翼翼地将这三枚金丝塞回了瓶中,白玉通透无暇,迎着光,金丝从里往外,散着金光,如一汪盛着了金水的热泉。
和那人的一颗心一样滚热赤诚,不顾一切。
再回首,顾棠早已热泪盈眶,这是自从见面之后,最悲怆的一次。
“我不杀你,说到做到。”顾棠站起身,走出船坞,再也没有回头。
二爷在他身后看了一眼,脸色微沉,低头盯着弟弟腰间绑着的一块食指宽、半尺长的竹牌,轻声问那牢头,“你弟弟腰间挂着东西是什么时候拿到的?”
“就是他出事那晚。这玩意可真是个‘福牌’,他当时被‘那些人’抓走喂了毒药,本来活不下来的,后来我带他去看大夫时,人家大夫说,他嗓子眼里有血丝,是自己拿竹牌别过舌头。可能是他自己被喂了药后,拿竹片抠过嗓子,吐出了不少,才保住了一条小命。我找到弟弟的时候,他手里就握着这竹牌。我觉得这竹牌有灵,是我弟弟的救命符,于是就拴在他腰带上,给他一直挂着。说来也奇怪,这竹牌还真有灵气,几次三番我们哥俩都化险为夷了。”
“能给我吗?”
“这……”
二爷看着他,“你放心,今夜之后,云州城中不会再有人害你们。丑时,你开着船,从东河出城吧,不要再回云州了。”
那壮汉点了点头,躬身从疯子弟弟身上将竹片卸下来,递给二爷,他有点不解,迟疑地问,“你、你们……真不杀我们?”
“想杀。”
“……”
二爷无奈地笑了一下,淡淡道,“你一念之差,害了他的至亲至爱,还有我的义姐。但你也曾帮过他们。这世间诸多遗憾,大都因当初没做选择,可很多时候,其实我们也没得选。你们走吧,别再回来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船坞。
不一会儿,船晃晃悠悠地开了,往东河尽头渐行渐远。
顾棠握着那只玉瓶,站在岸边久久不语。
二爷侧目看着他,没有上前,明知故问地询问那句“没事吧”。偏偏知道他没事,却尽是心伤,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于是,他便站在一旁,仔细地听从划远的船坞上断断续续飘荡而来的歌谣——“梦里桂花山,山半茶牙湾,流水淙淙去,红霞染九川。风诉萧萧客,金丝绕子缠,往来不归路,路竟是天关。”
“这是什么歌?”
“年少时,曾有一个人在我耳边,时时哼起的歌谣。”
顾棠沉默一阵,终于转过身,“走吧。”
二爷缓步跟上,这一路回到远竹轩,他二人都没再说话。
入午时。
竹轩内的柴房内,二爷用竹筒盛了水,端到了林小孟面前。
林小孟已经不像来时那样瑟瑟发抖,他见着眼前这人,好似没见着顾棠那么害怕。他接过竹筒喝了一口水,随后手指缠在一起,痉挛地缩着脖子。
“你说你今年二十,二十年前在囿州出生。”
林小孟瑟缩地点了一下头。
“过来点。”
林小孟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像一只受惊的白兔。他苍白的皮肤下透着细红的血丝,眼睛眯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在一个湿哒哒的面团上,用刀割出了两道细缝。
此刻,他已经被二爷用刀松了绑,手脚一旦能自由动弹,他整个人也不显得那么紧绷了。他左右看了看,终于耐不住眼前这人给人以强大的压迫力,动了动屁股,将自己慢吞吞地挪到了二爷身前。
二爷伸出手,将他的头摆到一边,用手指轻柔地按压着他脑后那个核桃大的发髻,随后,在他后颈干涩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跟着笑了笑,“十三年前,靖天城那场大火,你也在场么?”
林小孟惊恐地看着他,终于卸去了伪装,忍不住急促地喘息起来。
“别怕,其实我都知道了,你和你爹扯下瞒天大谎,是在保谁?”
林小孟偷偷地看向他,见这人面沉似水,眼波格外的平静,他唇角勾勒的一抹淡笑,也让他整个人显得意外的温柔。林小孟愣了一瞬,以为这人是哪个茶坊雅间中谈笑风生的公子,与帝京百里花光的灯笼夜市相得益彰。
“我说了……我和我爹能活吗?”
二爷有些为难地蹙了蹙眉,轻轻地拿起他心口上挂着的玉坠瞧了片刻,“那要看你说些什么,是不是我想知道的。”